王猛:拘小节的名相
西晋末期,即距今一千六百多年前,在黄河以北广阔的大地上,常常看到强悍的骑兵挥舞着马刀东奔西突,马蹄扬起的黄沙,遮天蔽日。匈奴、羯、氐、羌、鲜卑等游牧民族不再甘心于大漠的生活了,中原丰富的物产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他们,中原高度文明的生活是那么强烈地诱惑着他们,于是,他们挥刀南下,先后入主中原。这一来,民族间出现了大规模的杂居,大规模的融合,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的“五胡十六国”时期。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认为,这一时期,正是中华民族形成的重要时期。
王猛,这位汉族知识分子,忠心耿耿辅佐前秦的氐族皇帝苻坚,君臣之间情深义重。像他们这种君臣关系,回首漫漫的中国封建史,实在是不多见的。王猛不仅才华出众,由于深受魏晋时期名士风习熏陶,还是个很不拘小节的人。伟人们的身世本来就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而这君臣二人还年少时,他们不同凡响的未来,均被一人所言中,于是,这神秘的色彩也就更浓。
王猛,字景略,公元325年生,北海剧(今山东寿光东南)人。他家很贫穷,可能是个手艺人家。他本人很小就自食其力,靠贩卖簸箕为生。还在卖簸箕的王猛并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当上王公大臣,但却有人早就知道了。据说有一天,他在洛阳卖簸箕时,有一个人来买他的簸箕,出的价比别人出的高,但却没带钱在身上。那人说,他家住得不远,要王猛和他一道去拿钱,王猛贪图这笔生意有利可图,便随那人去了。感觉走了没多远,就走进深山里来了。只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盘腿坐在一张胡床上,左右站了十多个人。有一人过来,引王猛去拜见这位老翁。王猛见这排场,不知是何等显要人物,刚要下拜,老翁忙止住道:王公为什么要下拜啊!于是给了王猛十倍的簸箕钱,并派人将他送出山来。王猛出山后回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刚才进去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嵩山。史书上未讲嵩山里的这位老翁姓甚名谁,也未说他是何方神圣,但此翁能预知未来,而且颇有道行,似乎是肯定的。因王猛当时不过一少年,虽姓王,那老翁即便是对人尊称,也不会将这么一个小伙子尊称为“公”的,何况,从洛阳至嵩山,在常人,岂能是“感觉走了没多远”呢?因此,老翁所叫的“王公”,自当理解为王猛日后要当王公大臣的王公了。
王猛小时虽然家贫,他也只是靠贩卖簸箕为生,但却出落得相貌英俊,身材修长,堂堂一表人才。一有时间,他就博览群书,尤其是好读兵书。虽然还在卖着簸箕糊口,为人处事,却显出一副大人物的气势,为此,他遭到了不少轻薄浮华之徒的嘲笑。他倒也不在意,谁爱笑谁就笑去,他仍旧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少年时他游于邺都,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人才,只有一个叫徐统的看见他后,觉得他异于常人,于是要他到自己的手下来,担任功曹这么一个职务。功曹这个官,是汉代郡史府中的官,可代太守行事,是太守手下首座,此职一直沿袭至隋初。因此,这官还是不小的。照理,这对于一个卖簸箕的人说来,也算一步登天了,但王猛却瞧之不起,跑了,隐居到华阴山里去了。他认为自己有济世之才,要效命就要直接效命于一个真龙天子,徐统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而已,值不得他去效力的。因此,他隐居至华阴山里,是将自己的翅膀暂时收拢起来,等到风云一起,好展翅腾飞。
后来,东晋名将桓温入关,听到王猛的名声后,召他来面谈。我们现在还真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怎样滑稽的场面。王猛来了,和东晋的大将军桓温面对面坐下。王猛的穿着不知倒底怎样,但至少很脏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他一面和桓温对话,一面就旁若无人地翻开衣服找虱子。这在魏晋时期,倒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那时凡身为名士或自以为是名士的人,流行的就是我行我素、不拘小节。桓温倒底是大将军,而且一直很敬重名士,他觉得这王猛确实不是一般人,便问:我奉了天子的命令,带了十万大军入关讨逆,为民除害,但三秦的豪杰义士却没有一个来欢迎我的,这是什么原因呢?王猛答道:你屯兵灞上,长安近在咫尺你却不打进去,老百姓还没看出大将军你真是一心为了收复晋国土地而战啊。王猛的回答,一言中的。桓温北伐,真正的目的确实不在收复晋土,而是想建立一些功业以便威镇东晋朝廷,进一步取而代之,因此才屯兵灞上,不听乘胜进军的忠告而贻误了战机。王猛一下子就将他的私心揭了出来,弄得他再无话好说。但他倒底还是佩服王猛,在撤军南下时,赐王猛以车马,拜王猛为高官,请王猛和他一道南下。王猛心动了,但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去请示他的老师。他的老师回答说:你怎么能和桓温一块儿共事呢?留在三秦,你就能大富大贵,何必到远方去呢?王猛听了他老师的话,便没和桓温一道南下。
王猛的名声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前秦王朝的一位显赫人物苻坚。
这个苻坚,还是个娃娃时,他辉煌的未来,也曾被一个人所言中,这人就是曾要王猛到他手下担任功曹的徐统。徐统是后赵大臣,如伯乐会相马一般,他有知人的本事。一天,他见六七岁时的苻坚在街道上玩,便吓唬道:小孩,这里是官道。你在这里玩耍,就不怕官府衙门把你抓去吗?不料这六七岁的小苻坚竟然镇静地答道:官府衙门只抓犯了罪的人,不会抓玩耍的小孩子的。徐统不由得再仔细看了苻坚一眼,转身对他周围的人说:这小孩长了一副霸王相,必成大器。后来,苻坚果然当上了前秦王朝的皇帝,只是他这皇位得的不很正常,史书上称其为“僭位”,因为他是以臣子的身份杀了正做着皇帝的他伯父的儿子苻生而当上的。虽然苻生很残暴,而苻坚的弑君之举也得到了大多数大臣的支持,但在“正统”史家的笔下,“僭位”这顶不光彩的帽子,苻坚还是无法甩掉。
苻坚听说了王猛的大名后,即通过手下大臣吕婆楼将他请了来。两人一见如故,谈到天下大事,主要见解竟都不谋而合。苻坚认为自己遇到了王猛,就相当于刘玄德三顾茅芦请到了诸葛亮。苻坚当上皇帝后,即任命王猛为中书侍郎。那时,始平这个地方有不少从枋头回来的人,这些人大多是些溃散了的散兵游勇,极不安份的,加之当地豪门霸道,盗贼横行,因而始平这地方是一点也不太平。为了整治这个地方,苻坚又将王猛转而任命为始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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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解毕竟只是见解,君臣二人真正的磨合,一开始并不如意。主要是性格上的差异,苻坚虽有弑君之恶名,但待人却是很宽厚的。王猛当上始平令后,一到始平,就“明法峻刑,澄察善恶,禁勒强豪”。一个为虎作伥的始平官员,就被王猛鞭打至死。这一来,王猛也就捅下了漏子。有人告了上去,苻坚当即派囚车来,把王猛抓了去,苻坚亲自审问。苻坚问道:治理地方,应以道德教化为先。你刚上任不久,就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如此殘暴呢?王猛从容答道:我听说治理安定的国家就应用礼治,而治理不安定的国家,就要用法治。陛下不因为我没有才能,而将始平这样一个治安状况很差的地方交给我治理,那么,我就得为圣上剪除凶猾,还始平这地方以平安。现在才杀了一个违法作乱的歹徒,该杀的歹徒还多得很,假若我不能除恶务尽,肃清轨法,那么我心甘情愿领受治理无能之罪。至于说我才杀一个歹徒就是殘暴,这样的指责我是不能承受的。苻坚虽然为人宽厚,倒底是位头脑清醒的明君。听了王猛的申辩,他对大臣们说:这个王景略真是夷吾、子产一类的人才啊!便放了王猛。
苻坚王猛君臣二人,除了王猛在始平令任上因杀一吏使苻坚有所误解外,之后苻坚对王猛总是深信不疑。王猛36岁那年,从尚书左丞、咸阳内史和京兆尹任上,迁为吏部尚书、太子詹事,又迁尚书左仆射、辅国将军、司隶校尉,加骑都尉,居中宿卫,一年之中5次升迁,“权倾内外”。自然,像这样乘直升飞机似的升迁,也会有人不服的。尚书仇腾、丞相长史席宝就不太服气,因而跑到苻坚那里去说了些王猛的坏话。但此二人偷鸡不着蚀把米,将苻坚给惹怒了。结果,这两人都被贬职了事。
王猛并非徒有虚名。在对待手下大将邓羌时,他的大局观就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王猛带兵攻打燕军,令将军徐成去侦察燕军情况,相约中午时回报。但徐成一直到了晚上才回来。王猛大怒,以徐成误了军令为由,欲斩徐成。大将邓羌为徐成求情,对王猛说:如今两军相敌,贼众我寡,徐成是我军一员大将,请赦免了他。王猛不答应,说道:若不杀徐成,那军法还有什么用?邓羌又请求道:徐成是我的部将,违了军令虽应当斩,但请让我和他一起,用杀敌来赎罪吧。王猛还是不答应,邓羌求情不得,也大怒了,回到自己军营,集合队伍,准备攻打王猛。王猛派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邓羌说:我们奉诏攻打远方的贼子,现在就有近贼,自相殘杀,因此我要先除掉他!两军相敌,内乱先起,这还了得?王猛忙派人告诉邓羌:将军你住手吧,我马上就把徐成放了。放了徐成后,邓羌亲到王猛处致谢。王猛拉着邓羌的手说:我这样做是试探将军你的,将军你为了救一个部将就如此激愤,何况是为了国家呢?有了你这样的将军,我没有什么忧虑的了!王猛嘴里虽然这么说了,其内心世界如何,后人也只能靠猜测和分析了。但王猛若为了顾面子,意气用事而杀徐成,内乱显然不可避免,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至少,王猛表现出了能伸能屈的大将风度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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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率兵和燕军对阵,见燕军人数众多,便对邓羌说:今天的战事,请将军亲自出马,否则不能破劲敌。成败在此一举,望将军努力!邓羌回答说:若能让我担任司隶校尉,那么您就不必为此事担忧了。王猛说:封司隶校尉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但我可保你担任安定太守,封万户候。邓羌一听,不高兴,走了。不一会两军相战,王猛派人去叫邓羌,邓羌睡了不答应。王猛无奈,只好骑马飞奔来到邓羌帐前,答应了邓羌当司隶校尉的要求。邓羌一听,高兴了,把酒搬将出来,就在大帐中痛饮了一番,然后与张蚝、徐成等人一道,提枪上马,直杀入燕军阵中,左冲右突,旁若无人。被杀死杀伤的燕军,数百人之多。杀到日上中天时,燕军大败,被斩被俘燕军五万余人。邓羌又率军乘胜追击,燕军被杀及投降的又有十万多人,燕军统帅慕容评只身逃脱回邺。
王猛的遭遇,反映了和少数民族将领打交道的一个侧面。这些从大漠里挥刀南下的壮士,是不太理睬中原儒家学说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的。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义气用事,甚至可以和皇帝老子讨价还价。若王猛只是一介腐儒,不能因时因人而变,那么,他不仅不可能驾驭邓羌这样的悍将,相反,他会毁在这些悍将手下。著《十六国春秋》的北魏学者崔鸿评价王猛对待邓羌的做法时说:邓羌以徐成是其部将而求情,这是徇私;率兵欲攻王猛,这是犯上;临战要当司隶,这是挟求君王。这三条罪,都是极大的罪。但王猛能容忍邓羌的短处而用其长处,这就像驯服猛虎、驾驭悍马一样取得了成功。《诗》云:采摘葑和菲这些野菜时,不要伤了它们的根。王猛就是这样做的。
王猛为相,史书上说“坚端拱于上,百官总己于下,军国内外之事,无不由之。”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苻坚如此重用王猛,正好说明了苻坚善于识人、善于用人。在治理国家方面,王猛展示了他出众的才华。
首先,王猛在用人制度上进行了大胆的改革。西晋以来,在用人上出现了两个极端。先是非出身于门阀世家者,难进仕途,因此,朝廷被士族豪门所垄断。后来,到了永嘉五年,匈奴人刘渊派兵攻入洛阳,俘获晋怀帝司马炽,杀王公士民三万余人,即历史上有名的“永嘉之乱”后,又出现了一股崇信武力、轻视文化的不良风气。王猛主政前秦,首先就是大胆采取了“举异才、修废职”的措施。他要求各地方官员,按孝悌、廉直、文学、政事等科目举荐人才。凡被举荐的,经朝廷考核合格后,授予官职,举荐的地方官员也同时受赏;反之,凡举荐的人才经考核不合格,那么,不仅被举荐者得不到一官半职,举荐他的地方官也要跟着受罚。他还下令,要求每年禄米在一百石以上的官员,必须“学通一经,才成一艺”,凡是达不到这个要求的,统统罢官。这样的人事改革,使有能力者得其位,无能力者罢其官,于是朝廷上下生机勃勃。我们今天的官员如此冗繁,是不是可以学学王猛的这一举措呢?其次,是大力发展农业生产。王猛所处的时代,战乱频繁,生产环境受到极大的破坏。王猛主政后,提出“课农桑,恤国穷”的主张,通过采取凿山修堤,疏通沟渠,修建梯田,改造盐碱地,召纳流民,减租减税等有力的措施,极大地改善了前秦的农业生产环境,农业生产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再次,王猛非常重视教育。他不仅恢复了太学,还要求各地方官员恢复地方上的各级学校,选派有学问的人讲授儒学。苻坚本人就是一个精通儒学的大儒,他不仅非常支持王猛的这些措施,还每月三次亲自到太学去给学生们上课。上行下效,由此,社会上形成了一股竞学的良好风气。
在王猛的治理下,前秦得到了很大的发展。然而,这个国家的上层毕竟是由当时相对落后的少数民族所组成,君臣之礼不像汉人的那么严格。看到苻坚如此重用王猛,不少权臣就偏不买王猛的账。姑臧侯樊世,是氐族的豪门,对于苻坚家是立下了大功劳的。他就当众辱骂王猛道:我们这些人是和先帝一道打天下的,但却没给我们像你这样大的权力,你无汗马功劳,凭什么掌握这么大的权力呢?这不等于是我们种好了庄稼你只管来吃现成的吗?此时的王猛一改对邓羌时的态度,毫不示弱地对樊世说:我还要你们给我当伙夫把饭做好呢,哪里只是种好庄稼而已。樊世大怒,骂道:我一定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挂在长安城门上,不这样做我就不活在这世上!王猛将此事汇报给了苻坚,苻坚听后大发脾气,骂道:必须杀了这个老氐,才能整顿其他的官员。于是趁樊世进来汇报事情时,苻坚故意问王猛道:我想将杨璧招为驸马,杨璧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樊世一听,脾气来了,什么君臣之礼也顾不得了,当即就责问苻坚道:这个杨璧是我的女婿,婚事已经定下来了,陛下怎么能把他招为驸马呢?樊世这一来,正中王猛圈套。王猛趁机责问樊世说:天底下什么不是皇帝陛下的?你竟敢和皇上争婚,是想当二天子吗?你心中还有个上下之分吗?樊世气得呼地站起,就要去打王猛,被左右的人拉住了。樊世打不着就大骂,苻坚便叫人将他押了出去,杀了。樊世被杀,氐族上层自然不服,更是纷纷进言说王猛的坏话。而苻坚对待说王猛坏话的人,轻则漫骂,重则鞭打。朝臣权翼便劝苻坚道:这些人污蔑王猛固然有错,但皇上你这样对待他们,是不是也不太合适?苻坚虽然承认动辄打骂的做法是“朕之过也”,但对王猛的信任仍旧丝毫不减。于是,公卿以下百官,没有不怕王猛的了。
苻坚用人不疑,王猛忠心事主。一个明君,一个贤臣。“于是兵强国富,垂及升平”。王猛得病,苻坚亲自到南北郊、宗庙、社稷等处为王猛祈祷,又分遣大臣到河岳等处为王猛祈祷。王猛病重,苻坚又大赦天下。王猛病危,苻坚亲去看望,并问以后事。王猛说:东晋虽偏安于吴越之地,但那是中原正统王朝,我死之后,不要进攻东晋;而鲜卑、羌虏,则是我们的世仇,终究是我们的大患,应逐渐把他们消灭掉,这样我们的国家才能得到安定和发展。
王猛死得过于年轻,死时才51岁。王猛死,苻坚对太子痛哭着说:这是老天爷不让我统一天下吗?为什么这样快就把我的王景略抢走了呢?有史家评论说,苻坚此哭,真是肺腑之哭。倘若老天假以王猛时日,统一天下的,也许就不是后来的大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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