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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有一间小屋儿，屋儿内有一方小炕，只有两扇窗户朝北，透不进去多少光。一些随用随拿的东西堆满了屋儿。有一床散卷的被褥倚在炕根儿上，前面留一小条儿地方使它能打开，但一般是没人住的。每进了那小屋儿，闻到那股生大米味儿，我就感觉缺氧似的，总是有意无意地皱着眉头走出来― 我不太喜欢那间小屋儿。我在外地上学。国庆节放假三天，我回到了家里，每天下午都抽点儿时间去看奶奶，也看看三叔。他们挂念我，我也想他们。

但头一天却没见到三叔。临走时我问奶奶：“我三叔呢？”“在小屋儿睡觉呢。”“怎么知道休息了——又犯病了？”“嗯——嗯。”奶奶有些支支吾吾。三叔躺在小炕上—— 准确说是扭在上面：他身体倾向一侧，头却拧向另一侧，嘴张着，一支胳膊压在身下，另一支耷拉着。三天，每次我来时他都在睡，我又不忍打扰他，竟连句话也没说上。再回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儿了。饭桌上，父母边吃边谈，我也搭不上茬，自己闷着头吃。突然我似乎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我三叔咋了？”我的眼光直勾勾落在我妈脸上。“他—— 挨打了。”“啥？谁打的？”“一个流氓，喝醉酒了——你别去了，都半个多月的事儿了。”

“怎么不早说！”我扔下筷子，踩上鞋来到奶奶家。三叔不在。我劈头就问奶奶：“奶，我三叔挨打是咋回事？”奶奶先是一愣，然后说：“哪是奔他呀，还不是奔着你爸去的？”“奔我爸？……”这下我全明白了。该死的流氓，你他妈没胆打我爸，打我也好，为什么偏去打我那可怜的三叔呢？从头说起。我不得不说，三叔活得不争气。我小时候，三叔是我们局贮木场的推销员，一年四季走南闯北，令人羡慕不已。可是几年下来，他愣是欠了公家八千多元的不明之债，却一分钱还不上。就在他一只脚已踏进了监狱大门时，我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处拉关系了了这笔钱。三叔被贬成了普通工人。要是别人，可能会从此安分下来，可三叔游手好闲成性，平日风光惯了，哪会老老实实干工作，于是他天天东串西串，去找些“朋友”（也是些闲得要命的人）消磨时间，有时也去耍耍钱，到月末去领点儿工资……

家人的劝骂，他充耳不闻。不久，他和老婶离婚了。这样过了六七年，他的孩子——我的小弟也十几岁了，两个人的生活靠那点儿工资根本没法儿过，三叔开始为挣钱犯愁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患了乙肝。家人早被他的所作所为气炸了肺，但谁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挨饿？我们局有一座宝石矿，二姑父在主管这个矿的宝石公司任副经理，他“红着脸”为三叔弄到了一块儿好地，三叔成了个小包工头儿。其实干这活儿，就是挣钱，不过要有个前提——吃苦。矿上几十个小工头儿都不惜汗水地干着，三叔不然，他不知从哪里认了个亲戚代他管理，自己在远离矿上的家中睡大觉，结果一年不到，那小子不知匿下了三叔多少宝石，三叔也被合伙人挤了出来，就这样，他还挣了两万多，可是家里人已经决定不再管他任何事了。三叔不以为然，有了点儿资本，他又娶了一个女人，我从不情愿叫她三婶——其实她是个王八蛋，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一年里，两万元所剩无几，见我三叔身上实在没什么油水，就戴着满身三叔给她买的首饰，穿着三叔给她买的皮衣，回关东老家了。这以后同，三叔身体不适，一检查，肝已经硬化了。我常想起三叔的模样：不高的个子，很瘦，卷曲的头发，一对儿大三角眼，时不时转着，使他看起来很聪明……

关于三叔，一提起还债的事儿，时隔多年我爸还气得骂个不停；一提起包矿的事儿，二姑一家干脆闭口不谈。可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三叔对我很好，很好，他的身体很弱，很弱。今年年前，我腿做手术，住进了医院。连着护理我几个夜晚后，父母都疲劳不堪。这时三叔非要替他们。我也想这样，但大家都不放心他的身体，几番争执，三叔满口“没事”、“没事”地留了下来。如果不是他身体不好，父母对这事还是绝对放心的。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洁白的灯光。安顿好我以后，三叔裹着件军大衣在旁边的护理床上躺了下来。我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和三叔谈了起来。“你还能记着你小不点儿的时候吗？”三叔说。“记不起来― 早忘了。”“你小时爱看火车，你奶家后面有条火车道。火车一来，你就喊着要看，那― 不看绝对不行。我就把你举起来，一看着火车了，把你乐得又蹦又跳…… ”我使劲回忆，恍惚能记起来点儿，思绪被带回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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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上哪儿都抱着你，人都以为是我家孩子呢，我相对象时还抱过你呢！有一次我抱你出去时间太长了，这下可把你爸妈急坏了，回去以后说啥也不让我再抱你出去了。我一不抱你吧，你还不干，又哭又喊‘三叔——’、‘三叔——’，可怜巴巴的。我一出远门回来，就是三更半夜你也跑出大门儿接我，哎呀把你乐的，搂住我脖子就亲，鼻涕、哈拉子都蹭我脸上了…… ”我“扑哧”一声乐了出来，眼里却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三叔没发觉。“你还疼不？” “不疼了。对了，你那阵儿欠了那么多钱是咋回事儿呀？” “钱？…… 唉！出门儿带钱多，外面好玩艺儿也多，看啥好，一次一次花得就多了。你小时候我给你买多少玩具，那时候那些玩具就是吉林、长春也不好买呀，就那个能下，蛋’的‘鸡’，还有那个大‘火车头’……那不都是吗。

后来上深圳那趟，买了多少条烟，全是‘万宝路’、‘三五’、‘剑’什么的，老了钱啦！还有一次买‘双狮’表，五块钱一块，我一口气买了四十多块，到车站全让人没收了。剩一块回来让我卖了一百块钱，结果那小子戴了一个月，针儿掉—— 哈—— 哈——了。”我们大笑……“你为啥跟我三婶儿离婚了？”“…… 她那个人吧― 这么跟你说吧，我要是有一天病倒了，她都不会管我的。你想想，离婚快十年了，她亲儿子她回来看过几次？唉！本想老老实实过来着，瞎了眼了。”我又想到了他的第二次婚姻，想必还不如第一次。三叔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是要靠积极的生活才能换来的，他根本不懂。这时腿部伴着脉搏传来了剧痛。“哎哟！”我叫了出来。三叔“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咋了？又疼了？喷，还是绷带太紧？”我点点头。这阵痛把我折腾不轻，不一会儿汗就下来了，而最难熬的却是三叔，他想帮我翻身又不敢碰我，只能不停给我擦汗，口里念着“没事儿”、“没事儿”，我稍微动一下，他就迅速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却不知该做什么。无奈之下请来了大夫…… 打了一针镇定剂后，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我一看表，二点多，再看看三叔，我呆住了：他朝我坐着，肘部顶着膝盖，双手支着脸，但早已挺不住睡着了。“三叔。”他一惊，又腾地跳了起来：“咋了？又疼了？” “没事，早好了。你躺下睡吧！” “睡，睡。”他慢腾腾地躺下，但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你咋不闭眼呢？”

一会儿，他以为我睡着了，又坐了起来…… 整整一宿。我不知醒了多少次，每次都见他不是坐着睡着了，就是在深情地注视着我，若有所思，那目光简直能把我穿透。“三叔，睡吧。”这句话我不知脱口多少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劝三叔还是在说梦话。“三叔睡― ”他终于躺下睡着了，我很庆幸没吵醒他。等我再醒来，天已大亮。妈和二姑坐在我面前。“我三叔呢？” “刚走。”“哎呀，今晚就是让我奶护理我，也不能让我三叔在这儿了。”我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二姑皱着眉头笑了一长声说：“他那身体经不住熬啊。你三叔这人，他要是稀罕你，咋都行啊！就是人太傻，太傻。这次x xx （三叔第二个老婆）一走，对他的打击老大了——肝硬化就打这儿犯的…… 你爷呀，就是得这病死的。”我只觉泪水上涌，抓过条毛巾盖在脸上，任凭自己哭了起来。我不管自己有多大了，不管哭声有多难听，不管护士的眼光有多诧异，因为此时我的心里只有我的三叔。妈和二姑似乎理解我，在一旁默不做声。后来我只说了一句话：“我三叔是个好人！” 年后，我的腿慢慢恢复了，就在这时，我爸调到了宝石公司任经理。一天早饭时，三叔来到我家，见我父母正在接待客人，就来到饭厅和我闲聊。我发现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心神不定的样子，正要问他，他先开口了：“厅里那俩人是不是要包矿的？” “是吧，我才不管呢。”“我——我也想包。”他眼睛慌乱地转着，但目光是真诚的。我着实被他惊了一下，半口饭噎在嗓子里。其实我打心眼里希望我爸能答应他，我也想教会他如何让我爸动心，但我知道他不该去说这事儿。“……让我干一年，挣十万，我留五万，剩下的给大姐和小妹……”我爸当然不会答应他。三叔依旧平淡地过着。他的双腿支撑着他，那双腿曾是运动会上八百米的冠军，也曾踏遍半个中国，现在却常领着三叔去敲那些“朋友”的门。他的“朋友”：付三—— 做蛋糕的；李三—— 炒瓜子儿的；盒子——卖菜的……他们常坐在付三的小店里，磕着李三的瓜子聊天，他们聊得来！后来三叔被人打了。原因是三叔碰见了打他的人，或者说打他那人是个流氓，或者说那个流氓没从我爸这里弄到矿，或者说三叔是我爸的弟弟……

我不愿去想，不愿。那个流氓已被拘起来了，我咒他死掉，一定。这次看望奶奶我又没有见到三叔，临走时瞥了一眼那间小屋儿，它，依旧满屋狼藉，我开始讨厌它了，但我高兴没见到三叔睡在里面。告别奶奶，我朝车站走去，前面是付三的小店了，突然门开了，三叔拎着个大蛋糕走了出来：“拎回去吃吧，付三送的，不要钱。”我扭头看了看那月店，一样的小，一样的暗，一样的狼藉，而我手中的蛋糕上却写着“健康快乐”四个充满希望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