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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扶乌骓，略显失色，目光在垓下早已因战火而焦黑的土地上游移。断箭和长戈零落遍地，死亡的气息笼络在每一个楚军将士头上。

远方的冠盖是汉王，脸上尽是阴鸷猖獗的笑，似是迎上了我的目光，终于爆发出恣意的欢笑，震荡四野，随着硝烟传入我的耳朵，我狠狠闭了闭眼睛，脑海里浮现起虞姬凄然起舞的形容：“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汉王的斥责遥遥传来，随着漫天黄尘飘忽不定：“项王啊项王，你自纵英才，一不知人二不善任，气走范增众叛亲离，巨鹿大胜却活埋降兵二十万，称霸咸阳却火烧阿房宫三百里，刚愎自用，项王啊项王，这四海八荒，只该由我大汉包举宇内啊！”

我听着他的诘责，心中不合时宜地想起虞姬那夜的舞姿。妙曼的姿态自她纤长身段间蔓开，似三千烦恼丝缠于足踝，被红尘软软缚住，水袖长裙，翻袖折腰，宛如一枝袅娜的花信，似冰天雪地间胭脂化水。脑海里似默片播放，少年英雄，定陶之战，巨鹿之战，彭城之战，忆及我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追悔的？

是了，这世间风流快活，睥睨天下，至如今破釜沉舟，后无退路，毕竟我真正走过一遭，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追悔的？

于是我哂笑出声，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嗤笑他：“孤年少意气时，可叫出彼可取而代之也，沛公将如何？定陶之战，初露锋芒，整饬楚军，巨鹿之战怒斩宋义，孤破釜沉舟身先士卒，大破秦军二十余万，各路诸侯辕门低首叩失入秦，无人敢不敬称一句霸主，何其壮哉！彭城之战沛公的苦头，想是没吃尽罢？而垓下被围楚歌四起，是你沛公背信弃义，即便取胜安能磊落？孤捕刘太公，若不从吾则烹之，沛公却言说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是为不忠不孝。其二，当日孤驱车，沛公竟欲弃吕后之子以逃亡，是为不仁不义。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沛公，还能问心无愧自称枭雄吗？”

日光森冷，我持的虎头盘龙戟上凝固着深红的血痕，发出嗜血的寒光，恍惚间仿佛听见汉王暴戾的怒吼，随即大地震荡，百万骑兵从远处铺天盖地朝我扑涌来，黄尘熄灭了日光，我一声长啸，奋力搏杀汉兵。那些个狼狈的兵马在我眼中卑如蝼蚁，岂能让他们践踏了我的命？

于是我奋力抵开前赴后继的汉兵，刀刃决绝地刺向自己的颈脖……

我看见自己颈中的热血喷薄而出，映着那如血残阳，我仿佛又听见了虞姬凄婉的歌声，周遭却一片寂静，我听见自己的身躯倒在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倒在我毕生渴求，却求而不得的黄土地上，扬起一片尘埃。眼前是趋之若鹜想拿我遗体邀功的汉兵，我累极了，讽刺地笑笑，合上沉重的眼帘。

我倒在我梦寐以求的土地上，我成就了它，最终却未曾得到它。不甘心的，可也没什么可后悔的，英雄名不堪得，何必教我徒费口沫，但这人间，毕竟我真正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