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将
清晨,凉丝丝的。时至春天,微风虽吹面不寒,却也不觉温软。一场新雨过后,到处都显得清晰明亮,宁静悠远。空气中夹杂着泥土与香樟树交合的气息,使眼前林立的高楼也柔和了许多。斑马线被水冲洗过后越发地白,像是新画到路面上一样。
买早点要穿过斑马线,再走一段彩砖铺就的人行道。趁着难得的清新的空气,沐着早春的晨光,不由地小声哼唱起来。从《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到《小白杨》,从“红军的钢枪永在手中握”到“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罗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不顾路人是否侧目,也不管高音是否变形走调。买到热腾腾的早点折回,唱歌的兴致仍丝毫不减。快到斑马线时,忽然感觉一个怪怪的身影与我并行。我的目光刚一投射过去便立刻又收了回来。因为我担心过度的关注会伤害到这个特别的生命。我刻意地放慢脚步,直到落在他后面才看的真切了一些。
那是一个独特的身形和姿态。大约五十岁开外,光头,但还隐隐地冒着一茬茬黑色的毛发,有如新长出来的一层地衣。脸有些臃肿,下巴像是挂在脸上一样,时不时地上下颤动着。最独特的还是他走路的姿态。一米七几的个子,却并不显得魁伟和坚实,整个像是竖在路面上的一片薄薄的木板。两只胳膊耷拉着,以同样的节奏和方向摆动,如同一座老旧的时钟,用钟摆透露着一丝存在的讯息。他穿着运动鞋,左脚向前,另一只脚却斜向右前方。很显然,他的右脚是无力的,只是配合着前行,同时偶尔支撑一下自己颀长的身躯。他的全身几乎都在扭动,前后,上下,左右。更糟糕的是,斑马线竟成了他行走的背景和比照的尺子,使得男人的扭动愈发显得夸张和频繁。让人惊异的是,这样组合式的扭动竟是和谐的,稳定的。更意外的是,在他的脸上,我没有看到痛苦。也许是被疾病折磨的时间久了,已然习惯,或者早就筋疲力尽,没有多余的力量表露痛苦。抑或是有些特别的东西占据了他的内心,使它没有空间再装下那个叫作痛苦的玩意,哪怕是一星半点。
“月光下美丽的声音……”这是紧随其后的一位老女人沙哑而混沌的声音。前方的男人吃力地应和着:“月光下——美丽的——声音……”这像诗句一样的话语,在车水马龙的井巷中响起是那样的突兀。是诗搅扰了城市的秩序,还是城市冒犯了诗的领地?不得而知。我的目光转移到这位老女人的身上。我确信,她也许不是诗人,但她一定是懂诗的人。在她的脸上有的是平和,是欢跃。那是自然纯粹的平和,那是不事张扬的欢跃。她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头发束起,扎成一个马尾。这是几秒钟就能完成的极其简易的发式。看来,妆奁与她毫不相干。她双手推着轮椅,椅背的黑色口袋里插着一把坐式拐杖。她的头微微仰起,目光正好抵达那片新生着“地皮”的光光的脑袋,那个离她几步之遥的男人的脑袋。我忽然觉得,她的目光是那样的非同一般,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目光。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担心,没有烦躁,没有忧惧。那里面有的是明亮与清新,有的是了然与坚韧,有的是欣慰与达观。在她眼中,这个男人似乎就是一个孩童,蹒跚着学步,呀呀地学语。她以近乎母性的悦纳将他每一步成功的行走都当作伟大的作品,将那全身扭曲的姿态当作他奉献给她的恶作剧。她脸上漾起的恒定的微笑便是这一切发生的证明。男人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是他念完诗句后从近乎扭曲的嘴角流泻出的一抹微笑。这笑彻底打破了他一脸的凝重,与温润的晨光谐调着。
他们渐去渐远。男人依旧走得特别,走得吃力。女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同时不停地念着那首关于“月光”的诗。两人的声音率真而又质朴,寻常而又奇崛。这声音在城市的喧嚣中穿行,自在、坚毅、激越。不时有路人被他们奇怪的姿态和旁若无人的诵读声吸引。但这一切完全没有破坏这一对男女念诗的兴致,没有阻遏他们前行的脚步。想想自己刚刚的担心真是多余,收回的目光也着实唐突。在这样的生命面前,注目便是最真诚的祝福和最高规格的瞻仰。凝望中,忽然心生疑窦,男人走得如此费力,随时有跌倒的危险,女人为何熟视无睹,淡定得让人揪心?男人再次绽开的笑颜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得浅薄!试想,如果女人紧紧地贴着男人成为他一只有力的拐杖,须臾不可失却的支撑,画面也许更感人,但男人的笑也许就此消逝。因为在这个男人的笑中,不仅有快乐,还有尊严。当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已经分不清远去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分不清是女人在扭动还是男人在扭动,是男人在教女人念诗,还是女人在教男人念诗。我彻底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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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变的就是变化,而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我们无法给生命一个时间表,无法规划事件的结局。不测永远是未知的,确定永远是徒劳的。在经历未发生之前,谁也无法给它一个精准的描摹。重要的不是我们能发现什么,能预见什么,能控制什么,而是我们正在做什么,以什么样的姿态在做,是我们能把当下的自我熔铸成怎样的模样。眼前这对男女,与其说是生命的强者,毋宁说是生活的智者。当一切无法改变时,他们选择了改变自己的心态。当一切都与自己为敌时,他们选择了做好自己,经营好每个当下。这不是对苦难的麻木,而是对生命的超然。两个生命共同选择了这份超然,实现了人性的默契,演绎了动人的相互持将的故事。男人就像“人”字的一撇,女人就像“人”字的一捺,他们能够站立,能够扶将的力量来自于对生命参透之后的超然。这份力量让他们超越了时间,超越了苦难,也超越了不确定,因为他们正将确定的当下诗意地挽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