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都会为他的死而哀鸣
在鸟类中间,麻雀被很多人认为是最为卑微的。王安忆在她的小说《长恨歌》中说,麻雀是鸟里的俗流。所以会产生如此的印象,我想其原因大概是麻雀其貌不扬,灰不溜秋的,还有点琐碎,带有市井的粗鄙,叫声是叽叽喳喳的一片,聒噪得令人心烦。
我之所以喜欢麻雀,恰恰是因为它们的草根气质。凡是有人迹的地方,似乎都有它们神情跃然的留连。它们不像鸽子那样,在高空飞掠而过,有的还能发出哨声,极力显示着刚健而傲然的雄风。麻雀是一点不懂得哗众取宠的。它们很随意地本色地和人类共处,不显山露水,自由自在地栖止游息,它们为自己活着,绝不谄媚地去讨好人类。
我不反对别人养鸟,但我不养鸟。我喜欢麻雀的那种洒脱自由的生活方式。它们虽然是自然界的浪荡子,但它们坚持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自由和自尊。从这一点上来看,我觉得麻雀是很有个性的一种鸟,它们远比那些笼中鸟高贵。
我喜欢麻雀,还在于它们不是刻意地而是情意绵绵地给人们带来情趣。许多年以前,这种极其寻常的小生灵在这座城市到处可见,它们和人类相安无事地共存在一起。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天清晨,唤醒我的,就是群雀一连串单调的啾啾叫声。如果窗户开着,大胆一点的麻雀会飞到室内天真地东张西望,更多的麻雀是站在窗沿向室内好奇地窥视。它们很机灵,你稍动一下,就会扑翅而去。所以,每当我被它们吵醒后,我会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观察着它们的动静。久而久之,麻雀成了我儿时的朋友,它们活跃、勤勉的身影,热闹的声音,让我感受到每天阳光初露的早晨充满着生机。
但我也做过有愧于麻雀的事。有一年,奇冷的冬天,大雪苍茫。我取了一只餐桌上用的罩子,用一根小木棍撑着,牵着一条线,放在天井里,再在罩下放一把米,用来诱惑麻雀,这其实是一个陷阱。由于冬天难以觅食,饥饿的麻雀果然中计,飞落到罩子下啄米。我一拉线,罩子啪一声合上,两只麻雀成了我的俘虏。未料麻雀居然是傲骨嶙峋的,它们坚决拒绝吃我喂给它们的饭粒和水。虽然我知道它们早已饥肠辘辘,它们一声不吭,目光是冷峻的,一付自绝生路的样子。三天后,这两只麻雀因为坚持不吃嗟来之食而死掉了。它们为自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其实,父亲早就对我说过,麻雀是养不活的,放掉它们吧。但我没有听父亲的话,这虽然只是一个孩子的游戏,而且我的本意是喂养它们,但我那时还不懂得麻雀是不愿意成为囚禁在笼子里做人的玩物。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为这件事感到有些不安。我也真的没有看到有人养活过麻雀。那两只麻雀的尸体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冰冷的,僵硬的,两只粉褐色的爪子挺得笔直,一副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样子。原来麻雀的性格竟然如此刚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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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人道,鸟亦有鸟道。
终于要说出一个荒唐年代一件荒唐的事件了。我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麻雀被宣布为人类的公敌之一。于是,一场古今中外从未出现过的驱逐麻雀的运动在城乡大地展开了。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能出动的几乎全部出动,兴奋地拿着能敲击出声音的东西,如锣鼓、脸盆、铁锅之类,登高至山巅、屋顶、高坡,聚集在大街小巷、乡村荒野,对麻雀群起而攻之,叱咤叫喊,声摇上空,如潮如涌,只见惊恐万分的麻雀,尖叫不已,到处乱窜,由于体力不支,纷纷坠落,成为人们的战利品。我曾看到有人抬着一筐筐麻雀倾倒在地上用汽油焚烧,随着一股烟气升腾,欢呼声四处响起。
那时候,我心里是很郁闷的,我不太清楚麻雀有何罪错,要遭此荼毒。我隐隐知道,麻雀的大逆不道是吃成熟的稻麦,和人类争食。后来,我看到一篇文章,说善良的母亲多数都不责怪麻雀。她们对耿耿于怀的孩子说:土地是养人的,也是养鸟的,它们也是孩子。说得多好啊!朴素的话语里隐含着深沉的博爱。
围绕着麻雀,我亲历了一件至今都未忘却的事。还是在那个麻雀遭受浩劫的时期。我所在的小学有个六年级的学生,少先队大队长、班长,在学生中很有威信。他写了篇打麻雀的作文,其中有一段话:麻雀们在人们怒吼声中,无处可逃,最后只能飞过一片海,来到一座岛上,竟是十分平静,那个岛叫台湾。童言无忌,说麻雀逃窜到台湾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想象。但就是这篇小学生的作文被莫须有地认定是篇毒草,大会小会斗批,所有职务免去,还当众责令摘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我记得他紧紧地拽着红领巾不肯摘,眼睛里饱含着屈辱的泪水。一个优秀的小学生,一夜之间被推入政治酱缸里几乎被淹死。后来听说他从此一蹶不振。这几年,我一直在打听这位受麻雀株连的校友,但很可惜,始终没有得到过他的确切音讯。我只听说过他在文革中受到过更大的冲击,不知是否和那篇作文有关。
如果说,这位校友的遭遇使我几十年来,一旦想起,总不免有些惆怅,并禁不住会发出一声叹息。但一个老人和麻雀的故事,却真正触及了我的灵魂,也勾起我对麻雀的种种回忆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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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是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凡人。他生活在底层,清贫而无所求。然而,他爱鸟,爱他居住的那个城市成群的麻雀,他把麻雀当作自己的孩子。每天,他都要背一袋米,来到一个广场,将米撒在地上,解麻雀的饥饿。老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地背着粮食去喂麻雀,他不图麻雀的回报,麻雀也回报不了他什么。但看着麻雀们活跃地争食,听着它们平庸而欢快的叫声,他感到很快乐。一天,老人在背着粮袋至广场途中因病突发而猝死。为了纪念老人为鸟做的一切,这座城市的领导人在广场上矗立了老人的一座塑像。塑像落成那天,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闪现了,无数的麻雀,黑压压的一片,围绕着老人的塑像久久盘旋、哀鸣,那声音如诉如泣,全然没有麻雀平时叫声中的那份快活。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听说后,深深地震撼了,为这位可敬的老人,也为这些为老人而悲戚的麻雀。
麻雀能为这位老人哀鸣,使我对麻雀的喜爱之上,又平添了一份敬畏。麻雀懂得感恩,我想即使是王安忆也会对麻雀重新刮目相看。其实,麻雀不仅会感恩,柔情满怀,而且大度、宽容。几十年前那场要将它们灭绝的浩劫,它们并没有记恨,依然故我地亲近人类,依然活跃在我们的身边。人们越来越深刻领悟到,和谐社会,不仅仅是人类自身之间的和谐,而且也是与自然界,与别的生命,其中包括麻雀在内的和平共处。
那个为麻雀献身的老人,是懂得鸟道亦懂得人道的伟人。难怪连麻雀都会为他的死而哀鸣。在这尊塑像面前,所有的人,除了感动,还需要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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