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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融进去

时间: 2020-02-10 | 投稿

什么也没带,只是去走走。去过太多的地方,往往因为准备太多,负担太多,反而捆住了自己手脚,忽视了心灵的感悟。其实,到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要真真切切地用手去触摸它,用心思去感受它,把自己融进去,善解人意与地脉。

在芜湖花街,我就是如此这般地去了。

有一宗见怪不怪的现象,从北宋的柳七时候起就有了。有水井的地方,就有柳七的慢词,缠绵悱恻,吊人胃口得厉害。往往这里交通便利,在过去就一定靠近水码头,里面的市井气息浓郁,聚集着一些下层的平民,还有落魄的读书人。就这一点,在三言两拍的小说里,最能找到感觉。不仅如此,在夫子庙、城隍庙之类的旁边,一定也还有兰桂坊的。柳七那个时代,话本里面叫做勾栏瓦肆,资源配置得很有以人为本的味道。前些年,我去南京,就见夫子庙边高高张扬的一些个艳帜还在。秦淮河的脂粉依然油腻着夜色迷蒙的一弯浅水。

在芜湖古城,也有这样一个类似的地方,叫花街,也就是我此番行走的目的所在。它在弋江桥畔。花街的身边,还有一个儒林街,真是能够激发人的想象的所在。再倘若我们知道,这些仄仄深深的巷弄里,曾经隐身过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迁客骚人,也有着一些山高水远、亦真亦幻的轶事传闻,便无端平添些许叫人挪不动脚步的东西。

芜湖是一座水上漂过来的城池。浩浩荡荡的长江与绮丽妩媚的青弋江在这儿不由自主地打个结,泊在中江塔下。搭个跳板,轻盈几脚,先人们就满怀希望地上得岸来。于是,商贾云集,把街坊里弄的青石板地面渐渐地磨光洁了。原先土著的人家,终于拉开自家的朝门,支起一爿各色小店。屋子由是向上或向里延伸,镂花窗棂因为马头墙和黛砖青瓦的掩映,就含蓄蕴藉许多。在这儿的人家,大约均经历过类似的变化。这可以从他们自己泼墨写就的春联看出端倪来。先是忠厚传家,诗书礼仪,后来换成童叟无欺,和气生财。这里有芜湖早先颇有名的正大旅社,也有上百年的七个门面一字排开的春云茶馆,文革时期的大幅标语,虽然已经褪色许多,可是也不难寻觅得见,当日的繁华热闹,于此可见一斑。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崇尚学而优则仕,到背井离乡,弃农经商,从迷失自我到人性的回归,是一个怎样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循着那已经泛黄的册页,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起先,有一些叫做鸠兹的、谁也没见过的小小鸟,在这儿盘旋。先人们逐水而居。南方水系如网,潮湿逼人,于是就巢居起来,后来发展成为房屋。房屋搭建以后,把人从自然界解放出来。人开始更多的独立。在文明进程中,我们可以毫无例外地发现,当人逐渐摆脱自己依附的土地以后,最可靠的方法,是群居。实际上,它仍然可以反映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集镇,因此产生。在青弋江上游的弋江镇,如今依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活要活在人窝里,死要死在鬼堆里。为什么,说到底,还是个体的人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希望依靠团结的力量,来战胜可能有的天灾人祸。

而集镇,是最容易产生物物交换,最终发展为商品交换的。也就因此有了市场。为这个市场,很多人做出过努力。芜湖就有过类似的颇为壮观的集市,可惜因为城市改造,已经没了踪影。听说,花街这样的古城,也是即将要被改造的。但却比当年的集市要幸运……

芜湖因为水陆码头的便利,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高速度地发展着,还因此曾有过长江巨埠,皖之中坚的美誉。这些,可以在地方志上随手翻翻,便可扑面得来。也可以,在花街,亲眼亲耳见闻一些。依然是在梅雨季节,江南的梅雨,往往潮烘烘的,空气里仿佛散发有霉变的气味。可是,那天没有。非但没有,还艳阳高照,灼人得紧。其实,我倒愿意是一个烟雨蒙蒙的日子,打一把伞儿,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过那些似曾相识的巷子。走在路上,很容易打开记忆的闸门。恍惚之间,我们曾经来过这里,也可能发生过一些什么。天光云影,水色雨声,街角的尽处还依稀传来忽远忽近的脚步声,以及往往很突然的犬吠。起先只有一声,后来此起彼伏。昏黄的路灯,把人影斜斜地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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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并没有花,居多的其实是经营竹篾器和日用百货的,这就叫人奇怪。也有说,这里原本是花街柳巷,时间久了,就这样以讹传讹,一直顺延下来。是啊,在这样一个顽强存活下来的古城池里面,按照常理,也是应该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好像考虑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叫花柳之地呢?过去,烟花三月下扬州,原本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到热闹繁华的销金窟去潇洒的。在大李小杜、苏大柳七的盛世怀抱,他们非但没有忌讳,也不乏沾沾自喜,有夸饰的成分。烟花,不仅仅是形容春光浪漫,也有一些“色”的暧昧,如那些媚眼若丝,眉似春山,香囊暗解,销魂当此际的。而柳,除了花柳病,蒲柳之姿的说法,还有折柳一说,源自《诗经·小雅》,乃是“留”也,是为着留别的。有人气,有商机的地方,自然商贾云集,鱼龙混杂,也自然会跟上相关的配套措施和行业的。这一点都不好笑,先人们也是人么。不是也有人经验总结过,自古名山僧占多,和尚庙旁边,还得有个尼姑庵。平衡么。横竖信不信由你,占尽六朝风流的乌衣巷,不是紧挨着李香君的故居么。而且更残酷的是,血溅桃花扇的一代名妓故居的门票,就是要比魏晋名士风度来得高贵。寻常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又有几个背负沉重的历史,要探究并未走远的离合之情、兴亡之感呢!

花街也有自己的故事。城隍庙是最具有历史的江南遗存,一个老人聊起孙尚香和蛟矶庙的轶闻,很是津津乐道。而我却对那红艳艳的“善恶到头终须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的对联深思良久。人真有所谓前世今生么?能否将汤显祖唤出来,彼时是何等一种心情,要我们至今挑灯夜读。吴敬梓在这儿,一定出过不少的洋相。他始终是落泊的,所以,在那笔下汩汩流淌的,都是一些激愤不平的言辞。他在看一出众生百态的大戏么,其实我们每个都是跑龙套的,谁能够主宰自己的历史?历史都是胜利者写的,所以当初的小兰子,后来成为西太后的,即便在这儿留下过什么不堪,我们也一样打灯笼寻找不见。倒是北洋大臣李中堂似乎为了一己私利,把米市挪到芜湖,客观上促成了这古城的发展。当时的芜湖兴旺得一定像个小上海,天上既能掉馅饼,地下也可能掘得大桶大桶的金银,否则怎么可以养得起那么多三只手呢。还有在老街的某个拐角处,一个画家和打铁的,联手打造出一种叫做铁画的崭新艺术门类。他俩以锤代笔,视铁为墨,铺砧为纸,锻铁为画,经过无数次的锤炼,终于开创出这门堪称国粹的绝艺……

老街是否真的老了呢?在这样的老街信步走去,触目尽是厚重的、斑驳的历史,如一线一线的丽日骄阳,能够把我们灼得生疼。老街是一块永不会愈合的伤口,我们越是走进,越是在吮吸这个我们心中的痛。我们在近百年前,是怎样被迫打开自己成为通商口岸的呢,就像一个良家妇女,如那个被称为画魂的张玉良,一个个被逼良为娼。她们咬紧牙关,一件件褪下自己的衣服,把自己如花似玉的身体打开,毫无遮拦地交给鱼贯而入的陌生人。嫖客们肆意蹂躏它,兽性发泄以后,随手丢两块铜板,洒落一地,还以救世主的姿态,趾高气扬地宣扬所谓的近代文明。其实,那文明的背后仅仅是船坚炮利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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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老街是不老的,只有阅尽沧桑的人才会老。我们因为活生生的惨痛,领悟到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尽管已经很迟了,可是也毕竟悟了。只要有所悟,也就足堪欣慰了。老去红颜,洗净铅华,反倒豁达通透了。一个城市或民族在磨难之后,注定会愈挫愈奋,再度崛起的。正像一个妇人的成熟,是以阵痛为代价的。

老街还依然在,不仅在,还活色生香,有滋有味的。临近中午时分,几个中老年汉子,皆脱光上衣,围一个小桌子,三两碟下酒小菜,就斟酌起来。某个书香门第的后人,收藏有不少的瓷器和书画,把个小屋挤得满满的。还在临辛稼轩的《破阵子》,那是怎样的一个令人不堪的年代。

只是,老街是可以,也应当常回首的。我们还想着不久的将来,老街能否再度光鲜起来。老街有一张雕刻般沧桑的脸,使我们的梦不再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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