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酷爱我的泥土
庭前本是一块空地,如今已植满了一畹一畹的花木。于是,它们的枯荣盛败共同架构了我的四季。在我踯躅于古典主义的庭园,研习着艰深的歌德的时候,这块泥土质的空地给了我人性的蕴藉,那是超乎精深哲理的通透的关怀,一如春雨初霁抖落一地凄冷的阳光,长照着这片土地的暖煦。这在于我,犹如一个守夜人初见寒星的辉芒,护定这方心灵的暖处。
我喜欢在雨后的空地中徜徉。经过洗练的泥土勃郁着更坚韧的生存气息,娟然而又明丽。这是一片暮春的大地,迟回江山的这方泥土征验着季候的迁移,流年暗转,很容易令人陡生闲愁。于是宋词中有了贺铸的一阙:
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我以为这词是宋词最美。它隐隐然地褒赞了我的泥土:满城烟雨,一地空落得狼藉,而唯有泥土容纳了一切,吞吐了万物,是洒落的不凡气度。于是凭依泥尘而生的绚丽的红叶黄花间也弥漫酝酿着这种大气,于是春寒瘦不了这泥土孕发的树木的精魂,瘦不了这浩然大气中的生命,瘦不了这诗人词人广博的情思。于是他们有了愈加顿挫抑扬的勇气,去书写“镌刻山河,永不漫漶”的诗篇与华章。于是,泥土成了广厚的文化积淀,包蕴广褒深重的文化肌体,成为人类通过文化探索并解释自身的不竭泉源。我发现人类对泥土始终有一种广博的爱,他们认为自我是出自于泥土,并要复归到泥土的。于是希腊有了普罗米修斯造人的神话,中国有了女娲造人的传说,即便这只是吾辈从蜗角兔毛中的一瞥,但这一瞥委实折射出人类文化的一个棱面。
对于泥土的信仰可能是人类的首次信仰,人便和泥铸土为神,顶礼膜拜,这泥土里竞是有了太多的寄托与抚慰了;人类经过信仰的洗练之后更加坚实地屹立于这方土地之上,因而文明也有了脱于铸模的傲气。
泥土成了一种超文明的概念,不仅是一个概念。
在我看来,这雨后的空地仿佛一个“小天下”,成了横贯天地的诗章,成了一首真真正正的《神曲》。
夜里的空地盈满了骇人的气息。庭前没有溶溶月光,只有蓊郁高大的树影等掌控着在它浓荫之下的泥土,有时亦覆满了萎落的花瓣。“落红不是有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这句话让人快吟朽了的诗句在这夜的泥土之上有另一种坚实的意蕴。凋萎的红粉们,甘愿化归泥土——不,应该说是泥土引渡了它们,使它们得以窥见落红之后满枝桠丰实的硕果,它们碾作尘后化为大地巨掌,承载着这份收获的重。泥土,成了这份重量的转载者,它也承载了生命的重量。在这骇人的夜里,是泥土留守了最后一份温暖,比之于楼头画角,我更欣赏这份激越的温暖,并给这温暖倾注了生命的厚度,泥土真正成了广厚的人情积淀。
歌德曾经说过,一种景物发展到最美必需自然发展至其极致。而泥土,我的泥土正是发挥了这种自然的极致,因而,它的本身比塑造物更美。它融合了人情的文化,是我永读不懂永读不透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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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我酷爱我的泥土,酷爱从我泥土伸发出的树木的精魂,酷爱这泥土与精魂共同架构的四季。它们包蕴了我的一切凄冷与温暖,人情自知,泥土自知。于是我恋定了我的空地,恋定了覆盖其上我生命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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