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花甲的老人刚过世，村里来了个样貌还较年轻的中年人。中年人是老人的儿子，这次回来，正是为了参加老人的葬礼。

他显然并不是个孝子，对于父亲的死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却是掩不住的冷漠，还有，不耐烦。

仪式中他没有认真注视过父亲的灵柩，没有流下一滴泪。他只是不耐烦地不住看手表——那块金镶钻的名表，心里想着这次回来错过一个会议又误了多少生意，似乎他所拥有的钱还不够，他想要更多，更多，尽管他也不知道有这么多钱做什么用。而他有了这么多的钱，甚至在社会中小有地位，他还是感觉不到快乐。他不知道为什么。

参加完仪式，他不顾老母亲的挽留，头也不回地就要赶回城里。他急急忙忙地在山中走着——在这偏僻的地方，他以为在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应该仍然是熟悉的。可笑的是他迷了路。他有些恼怒地在山林中绕着，却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怅然若失感。也许是这样，他想，小时候的事都想不起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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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着如无头苍蝇乱闯着，他来到一棵非常大，非常大的树下。这是棵十分老的树，他绕着它周围走一圈也要一分钟。他面对这棵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这么围着它绕着。忽然，发现了一个洞，恰好容他钻进去，他十分好奇，忘记了其他事，也就这么钻进了那个树洞。

开始时很黑，后来渐渐亮了些，他往前走着，没想到树洞有这么大。

这时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光亮，他快步奔了过去，蓦地，置身在一个十分熟悉的环境里。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兴奋地要去当兵，在村口同父亲依依不舍地道别。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像对待一个大人一样庄重——啊，那时，他已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父亲那时告诉他，要能承担起“责任”。“责任”——从此，这两个字就深深印刻在他的心中了。

继续往前走，他觉得自己又变年轻了一些，应该是在十六岁的青春时光中。那时，他第一次学会了抽烟，跟村里的一个同龄孩子一起躲在学校的围墙外面抽。父亲找到了他，气得脸煞白煞白的。父亲脱下鞋，正高举起又旧又破的“干层底”，手抖了抖最终缓缓放下来。父亲长叹一口气，最终只是步履艰难地走了。当天深夜，他彻夜难眠，偷偷起床出门，却发现父亲在院子里抹眼泪。月光下他躲在父亲身后屏住呼吸静静聆听这个已鬓微霜的男人轻声抽泣的声音。更多的，是聆听自己的心跳。他从此没再动过一根烟。

再往前走，他感觉自己又变年轻了些。仿佛他所经历的时光是逆流的。15岁、14岁、13岁……3岁、2岁、1岁……

他觉得自己在倒着长——或是说，时光是逆流的。他似乎又回忆起年少，回忆起童年。那些丢失的记忆，都回来了，都逆流回来了。而且每一件事都是那么清晰。

最后他所感受到的是他出生时的场景。他在母亲肚子里耐不住寂寞了，拼命要出来闯闯，看看。他见得眼前开了一条缝，一道光线射进来，他被人抱出来，睁开眼后好奇地看这个世界。他没有哭，一旁的人们却十分担忧，紧张。父亲小心接过他，倒提着他的腿，“啪，啪”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拍打着他的幼嫰的屁股……最终，啼声划破紧张得要凝结的静寂的空气。他哭了，众人却笑了。

回忆到这里，他真的哭了。而且是发自肺腑的，真心的。

再往前走，已没有路了，只有一片灼眼的光亮。他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发现他依然站在山林中，那棵老树旁。

一声声熟悉的呼唤传来。是母亲来了。

望着母亲沧桑的脸庞，他忽然哭了，那么伤心，那么愧疚，那么自责。他紧紧抱住母亲，他决定不再让母亲受累了。他要让母亲过得快乐，幸福。他的那些金钱，又怎能与之相提并论呢？他要离开那个纸醉金迷的都市，回到母亲身边，他们娘俩一块儿，好好活。

“孩子，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母亲关切地问。

他想起了刚才所发生的，他转过头，树还在——那棵小时候父亲常带他来这儿玩的树。可那个树洞呢？怎么就没了呢？

他又想起，从小时候起，他从未见过这棵树有过这样的树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