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很久很久以前，羌笛就在这里了。

这些风景，他从秦时的明月看到汉时的关。看着匈奴的铁蹄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又有中原的车队，浩浩荡荡行向黄沙深处。

漠，没有水的地方。

也没有花。草，只有骆驼刺。树，只有胡杨，枝干粗犷。

这里只有无根的黄沙，大风过后，这大漠，就变了番模样。

二

黄昏时候，天际与黄沙交汇的地方，是一道殷红的伤口，血色被风沙晕开，触目惊心。

每当此时，羌笛在威严沉默地矗立了千年的城楼上，远望那道刺目的伤口，总忍不住呜咽出声，心里也总忍不住要有些怨恨。为什么这里不可以柔一点，软一点，就像那春风爱恋的地方，水软山温，连岁月，都柔柔的，似涓涓细流般，平和地淌过 。

他想，也许春风，在自己已不复记忆的极遥远的曾经，是来过这里的。那时，春风停驻在城楼上，也像他这般，眺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孤寂，和孤寂的尽头那道殷红的伤口。于是，春风感觉到了自己曾经从未觉出的渺小与微薄，他感到了，这不当是他的地方。从此，他便再没有来过。只让苍黄的寂寞长长久久地与这里作伴。

这当然是怨不得江南那些牵绊春风的柳枝，羌笛想，春风原就属于那里，春风自己知道，他那水乡中孕育的缱绻情怀，是禁不起这粗犷霸道的风沙的摧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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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羌笛每思及此时，仍是要怨的，怨的是谁也说不准，也许是春风，也许是柳枝，也许是江南，又也许就是这片自己看得沧海变桑田的大漠。只因这大漠中的日子，总被蒙着一层历史般古老厚重的荒凉颜色，日复一日的单调和沉闷。无论是谁，心中总得有个念想，不管这念想是嗔，是痴，是怨，是爱。就像千百年来那一批批曾听过羌笛歌唱的士兵。他们其实早记不得当年乌篷船上，用温润婉转的言语在他们耳畔浅吟低唱的女子那清晰地眉目。但他们却还总是不倦地对身边的人说，对羌笛说，对自己说：“我是要回去的，她还在等我呢。她可是江南最最漂亮的女孩子，她说了，待我回去，马上就与我成亲。”他们从意气风发说到两鬓生秋，再说到埋骨黄沙。

他们的时日这样短，而我的时日这样长。可他们心中未竟的梦却依旧能让我为他们难过，羌笛想。一时，他竟微笑起来。

三

眼看那被风沙晕开的刺目殷红，渐渐隐没与黄沙与黑夜的背后。

残月升，零零如钩。

阒寂的古老城池仿若一座空城。但此时，却是这广阔荒凉的大漠与大漠边缘沉这座沉厚坚实的城最细腻脆弱的时候。

羌笛总是彻夜不眠。他知道，在这看似静谧安宁的沙漠之夜中，正有无数难以成眠的思念蛰伏在暗夜的静默里，独自饮泪。

羌笛站在城楼上，缓缓吟唱，是从古时唱到今日的，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年月都不曾变过的曲调。在夜风里。游移于苍凉的大漠，和大漠中苍凉的小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幽昧凄冷的月色里，几扇未阖的窗扇，有人影闪过。羌笛凄婉而沉郁的声音，不知让他们的心，是静了，还是动了。

羌笛从未见过江南。可在苍凉中盛放的思念却从曲中听到了春风拂过杨柳的声音，听出了柳枝轻点碧波的声音。

其实曲中只是有些依恋，有些愁绪。这些，在谁的心里，都有一番自己的滋味。

羌笛有时唱着唱着，也会想要去江南看看，去看看常听说的粉墙黛瓦，烟雨西湖，雷峰夕照。可他自己到先笑了——家中的人总渴望浪迹天涯，而流落天涯的人，总渴望回家。

四

天边泛白。残月西沉。

大漠与古城寸寸明亮。

可早晨的来临，并不代表哀伤的完结，也不是愁绪的消散。

这里是大漠边缘，这里，从每个清晨到日落的黄昏，都在承受着一种从四方蔓延而来的一种忧伤情绪——离愁。

每日都有各种各样的离愁别绪在这里汇集。亲人、友人、情人。他们中总有人将踏上路途中有着难以预料的凶险。他们恨不得送别的路程永远没有尽头，可这里却已是最后的一站，再不能送得更远了。他们在停栖在此的短暂时刻中不断地惜别、垂泪。

羌笛已不再出声，他静静地看着这些一步一回首地向无尽的孤寂中行去的人们，有些怜悯，亦有些钦佩。他早已洞晓了他们的命运，他知道大漠的叵测，注定让这些人的路途多舛。

留下的人望着远去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不见。依旧杵在哪儿，痴痴地望着，仿佛刚刚送别的人不多会又会从那里回来。可是，不只是这一会儿离去的人不会回来，有的人便没有再回来过。

羌笛觉得，不管是走向大漠的人，还是留下守候的人都让他无由地生出敬佩，与怜悯。他在漫长岁月中渐明了了，大漠是如此地叵测，而有些东西是如此的永恒，这样才有了忧伤与哀怨，这一色苍黄的无垠大漠，才有了一丝温柔的颜色，让人有了眷恋。正如羌笛他自己对这里的眷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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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笛在城楼上。

每一日地，看着日升月落;看着大漠时而狂暴，时而静默;看着一些人，离了又聚，聚了又散。

依旧没有水，没有花。

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可羌笛在忧伤过后却还是常常会微笑。

他看着有一些东西，像风一样不可捉摸，却从一开始，就再也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