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1930年,北京,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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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个叫周培源的男子正在他的朋友刘孝锦家做客。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在清华物理系担任教授。
他是清华学堂1924年公派出国的学生,只用了三年半的时间,便在加州理工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还拿到了加州理工大学的最高荣誉奖。
尔后他去了欧洲,在德国的莱比锡大学和瑞士苏黎世高等工业学校从事量子力学研究,他的德国导师就是后来荣获诺贝尔物理奖的W.K.海森伯教授,是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他在欧洲待了差不多一年,便回了国,任教于清华。那一年,他刚刚二十七岁。
彼时的大学教授,无论收入还是社会地位,都是极高的,尤其是梅贻琦校长上任后,清华教授不仅有三百至五百银元的月薪,而且还可以拥有一栋新住宅。
周培源年纪轻轻便执教清华,可谓前途光明。刘孝锦开他的玩笑,说他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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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培源拊掌大笑,说清华的女生少,物理系的女生更少,美国大学里学物理的中国女生简直稀有,哪里有人瞧得上他。
他这话不过是开玩笑的,身为无锡人,他有着南方男子少有的高大身材,相貌也生得周正英俊,天庭高阔,鼻梁挺直,剑眉星目。哪里是别人看不上他,只不过是他一门心思埋头苦读,才耽搁了恋爱,毕竟三年半拿三个学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刘孝锦笑着说,不如替你介绍一位如何?清华女生虽少,她所在的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可是“秀色满园”。说着,她果真就拿出一沓同学的相片来。
周培源一张张翻着相片,突然他停了下来,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就是她了。”
都说周培源眼界极高,传言果然不虚。当时,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是中国女子的最高学府,相片上的女孩子大多气质不俗,可这么多人里,他只看上了王蒂澂。
王蒂澂是吉林人,那年刚刚二十岁,就读于英文系,是北女师公认的“校花”。那张照片是她在颐和园拍摄的,当时,她和七位好友去游园,其中一位女生的堂兄为她们拍照留念,后来那位男生竟将照片拿去小报发表,于是,照片便流传了出来。好事者给这相片起了个雅号,叫“八美图”。其中,王蒂澂又格外出众些,便得了“头美”之名。
自古才子配佳人,刘孝锦决心成人之美。她安排了一次宴会,把周培源和王蒂澂都请了过来,并将两人的座位特意安排到了一起。
那天两个人都如约而至,王蒂澂一身淡雅衣裙,轻轻入座,周培源坐在她身侧,离得那么近,他将她看得很清楚。她生得细巧而纤瘦,瓜子脸,柳叶眉,眼睛是单眼皮,细细长长。
上菜的时候,她吃得很少,他猜想她是不好意思,便热情地替她布菜,夹很多到她碗里。
其实她不吃是因为菜不合她的口味,望着碗中堆积如山的韭菜,她忍不住笑起来,想,这人真真的傻气,我明明不吃韭菜的,他却使劲夹给我。
他看着她笑意深深的眼,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从此之后,他便总去北女师的宿舍找她。去得多了,门房的阿姨都认得他了,每每见着他远远走来,就在门口喊:“王蒂澂小姐,有人找!”
他每次去都给她带点小礼物,宿舍里的女孩都打趣着“哄抢”。有一次他送她手帕,轮了一圈才落到她手上,还好他有备而来,买了整整一盒子,她才在女孩们“瓜分”完毕后留了一块给自己。她素来是大方率真的人,他也素来随和开朗,在这样的笑闹中,他和她的爱情潜滋暗长,历久弥深。
1932年6月18日,他和她在北平的欧美同学会举行婚礼,清华校长梅贻琦亲自主持。婚后,王蒂澂去了清华附中教书,他们共同居住在清华新南院。新南院是三十栋新盖的西式小楼,建筑精美,设备完备,甚至还配有新式的电话和热水管道。周培源夫妇和闻一多、俞平伯、陈岱孙等着名教授齐居于此,整个新南院都洋溢着和谐的学术氛围。
他们感情很好,晚饭后,两人总相携出门散步。渐落的夕阳下,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亦是清华园的一道绝佳风景。
婚后的三年里,他们生了两个女儿——如枚和如雁,两个可爱的女儿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然而,就在这时,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肺结核。当时,肺结核并无特效药根治,得了它,和得了绝症相差无几。
因为肺结核有传染性,她需要与家人隔离,于是,他把她送到了香山眼镜湖边的疗养院,休养了整整一年。那一年,他除了上课和探病,还需照顾两个幼小的女儿,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可是,他从来没有耽误过一次周日的探视。从清华到香山,当时只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相连,他骑着自行车,往返五十里,风雨无阻。
探视有时间限制,他来了便舍不得走。被护士“驱逐”出门后,他便悄悄来到窗户处,爬上窗台。
她躺在病榻上,看到他站在高高的窗台上冲她挥手,透过擦得通透的玻璃窗,她看到他鼻尖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两只手上都是黑灰。怕被护士发现,他不敢出声,只比着嘴型说好好养病,见她听懂了,他笑得像孩子一样。
她哭了,埋下头,眼泪打湿了枕巾。
她在香山疗养了一年,居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第二年,他前往普林斯顿大学进修,在美国待了一年。彼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开始,美国国内急需科技人员,他们一家收到移民局的正式邀请,只要他肯留下来,美国政府可以给予他们全家永久居留权。对此,他一笑置之。
他们如期归国,随清华南迁,来到了昆明。他在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联合成立的西南联合大学继续担任教授,从事流体力学研究。
一开始他们居住在昆明大观楼附近,当日军的飞机开始密集轰炸昆明,他们一家只得搬去西山龙门脚滇池边的山邑村。不久,他们有了第三个女儿如玲。
王蒂澂身体不太好,他便承揽了照管孩子的任务。初生的女儿如玲作息昼夜颠倒,为了哄她睡觉,他能不厌其烦地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走上几个小时。
哄睡了女儿,他才能腾出手来备课。有时候,她一****来,他还在油灯下刻着蜡纸。学校缺少教材,他就自刻蜡纸,油印课程讲义发给学生。他瘦了许多,凝神专注的样子让她觉得鼻头发酸,于是,她常披衣起床,给他端一杯热水。
这杯热水本来应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鳝鱼面,因为他是无锡人,最爱吃这个,或者,至少也应该是一杯茶吧,可是,他们太穷了,什么也没有。
寒冬的风吹着薄薄的窗纸,呼啦作响。孩子们都睡沉了,香甜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他握着那杯水,抬头对她笑,她也笑。
有一天,他兴冲冲地跑进屋,拉起正在做饭的她就往外跑。她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到了院子外头才发现,栏柱上拴着一匹油亮的大马。
他得意地告诉她,那匹马是他买回来的,他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华龙”。她头一次听说马也有名字,不过,老实说,他那名字起得真不错,很配这匹漂亮健壮的马。
她又好笑又疑惑:“你买匹马做什么?”
他拍拍马背:“骑呀!”哈哈大笑,“我可有座驾了!”
他们居住的山邑村与昆明城距离遥远,没有公路,汽车不通,连自行车也买不到,他去上课的时候,凌晨五点就要起床。
她没想到,为了赶路,他会买一匹马回来。他是一个物理学家,却用这样浪漫的方式对抗生活的艰难。望着他骑在马上,露出孩子气的得意表情,她忍不住笑了。
此后,他每天骑马进城,先送两个女儿上学,再去联大上课。他的马简直引起了轰动,整个西南联大的学生都跑来看周教授的“华龙”,连物理系主任饶毓泰都戏称他是“周大将军”。
在最艰难的时候,他曾得到一个留美的机会。那时,他正利用休假期在美国进修,美国政府邀请他参加了美国国防委员会。后来,他还获得了海军部的留任,可因他不肯加入美国国籍,最终被拒绝了。
在中国教育史上,西南联大是一个奇迹。那时候物质匮乏,条件简陋,空袭的警报日日响起,连生命安全都是问题。然而,这八年间,联大却培养了大批杰出人才。更叫人惊讶的是,许多教授原本有机会离开,去美国、去欧洲,去拿丰厚的薪水,过安定的生活,可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留下来,守着贫穷的联大,留在战乱的中国。
在他们身上有许多东西,不是一句“爱国主义”就能道尽的,更多的是属于知识分子的操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在美国工作到1946年7月,便辞职离去。随后,他代表中国去欧洲参加学术会议,并于同年当选为国际理论与应用力学联合会的理事。
1947年2月,他回国了。那时候,西南联大已经解散,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各自迁回了旧址。于是,他们一家在上海短暂停留了两个月后,回到了北平的清华大学。
一年后,他们迎来了第四个女儿如苹。这个最小的姑娘和爸爸最亲,十四五岁的时候,还喜欢像小朋友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来,跳到爸爸背上。他不似中国传统父亲那样正襟危坐,姑娘们都被他宠得“没大没小”,如苹总是“笑话”他,说他“一天到晚爱来爱去”。他不仅不以为忤,还点头称是,别出心裁地编了一首顺口溜:“老大我最疼,老二我最爱,老三我最宠,老四我喜欢。”并把这顺口溜天天挂在嘴边。
不久,****了,他被调入北大,于是举家搬入了北大燕南园。燕南园是原燕京大学的教师居所,修筑得极其精致典雅。
周家居住在燕南园56号,庭院中遍植樱花。樱花树均由周培源打理,他极爱花,还常常戏称家中有“五朵金花”,其中四朵是女儿们,另一朵是王蒂澂。王蒂澂原名王素莲,后来改成了“蒂澂”,“澂”是“澄”的古写,“蒂”是“并蒂莲开”,这名字取自“莲出淤泥而不染”。
王蒂澂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可仍有人称赞她的美貌。据说,陈岱孙教授为她独身了一辈子。还有一个传闻是,当时的物理系主任叶企孙也因为她而终身不娶。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已经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难以辨别。可是,这些足以让一个家庭分崩离析的传闻却丝毫没有影响过他们的感情。她的美貌不是她的灾难,爱花的他也把她当花朵一般呵护。
她的一生也真的如莲,始终娇嫩清丽。与他生活的这些年,他始终把她捧在掌心里。
每年春天,他们都要结伴出门踏青,他一路搀着她的手,生怕她磕着碰着。他对她好到连女儿们也“嫉妒”了。每次一起郊游,拎着大包小包的女儿总在后面无奈地喊:“对不起!麻烦你们两位分开一会儿,帮我们照看一请继续书写下东西。”
王蒂澂习惯迟起,每天早晨,他都会在她睁开眼的时候,对她说:“我爱你。”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一大早跑到她床前,问她:“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腰还疼不疼?别怕困难,多活动……我爱你,六十多年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对我最好,我只爱你!”
那一年,她已经八十岁了,他也已年逾九十,他们都老了。
他五十岁上下右耳便失聪了,从那时起,说话就不由自主地“大声嚷嚷”。他自己听不见也生恐别人听不见。每天早晨,他对她的“表白”也嚷嚷得众人皆知。
长大了的女儿,听到老父亲的绵绵情话都忍俊不禁。
她不好意思,嗔道:“你好烦啊。”
他笑,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澄澈明净。她突然想起,曾经他也是这么笑着看她,在昆明的“华龙”马上,在香山疗养院高高的窗台上,在师姐刘孝锦家的宴会上,他看着她,笑得如同小孩子。
她望着他的笑脸,无声地哭了。
某个早晨,他又来和她说话。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想他大概没有睡好,于是催着他再睡一会儿。
他说:“好的啊。”然后,乖乖地上了床。
这一躺下,他就再没有起来。
她还以为他又在和自己开玩笑呢,他一向是个幽默的人。可是很快她便知道了,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那是1993年,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而漫长。
没有人再“烦”她了,没有人再把她这个老妇人当小孩子宠了,没有人再对她展露甜美的笑容了……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你不讲信用!说好了,你先送我,可你连个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连再见也不说……”
她一面怒着,一面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很凉,她的泪水一滴滴落下。
贡促树待伍居病非组女明侵碍房铁蛋滴化读致刀腐米菜占殊息远循范溶风预迟短歌咱唱装安铜液鼠哪整振脂雪雾梁伸酒氯油有布视文
一生当中,他对她的承诺从来没有不算数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爱玲曾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可他和她,经历了那么多,战乱、疾病、贫穷、富贵……却始终在一起。(来源:《联大才子的坎坷情事:西南联大 作者:岚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