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一九八几年，他还是个高中生，作为家中的长子，也是唯一的高中生，高考落榜，独自回到那个只有石头和黄土的山村，那个他做梦都想远离却不得疏远的山村，认命了。

“我不想上学了。”他说。

父亲沉默了一会，说道：“不想上就回来种地，屋我给你盖好。如果你还想上，我就供着你。自己想清楚，上不上是你自己的事，没本事日子也是你过，有本事爹娘也沾不了你的光。”说罢，拿起一截写过字的纸，卷起了旱烟。字是父亲写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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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农民，一个上完高中的农民。他高中毕业后去了东北，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后来却为家中三个弟弟回到家乡。下地，给弟弟盖房，娶妻，给弟弟娶妻。远离了曾经的一切。现在家中墙上的相框中，还有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他与几个同事在一起，个子很高，黑而利落的短发，干净极了的衣服，服帖在身上，秀气俊朗。他身前站着一位女同事，母亲曾有一次用手点了点这个女人，说道：“那时候跟你爹可好了，让你爹说说。”父亲有些不自然，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与现在不同。他看着眼前这个抽着旱烟的男人，几十年的重担让他曾经笔直的脊背弯曲，不再那么高了；头发依旧利落，但鬓角早已灰白；洗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裤脚上沾着泥土；手粗糙了，手指间有常年抽旱烟留下的黄色印迹；脸黑红，俊朗不再。只剩一个被生活消磨了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

他想，他不能重复这样的命运，他想到城市，过好日子，也让父亲再回到城市。

他去复读了，背着一包难咽的地瓜面的煎饼，一罐炒盐粒，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几十里的土路，从村里来到镇上。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每天早晨四点钟起，晚上十一二点睡，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几乎都在学习。支撑他的就是那个信念，梦想。

第二年，他考上了。

他再次回到家中，将这个喜讯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后，点了点头，说道：“考上了好，我和你娘就能少挂心了。”

晚上，母亲把一身衣服放在到他床头，说：“给你爹做的衣服，他说太大了，不合身，让我给你拿来，到省城上学穿。”

他再次离家，载负着他的是驶向省城的火车。他的肩上背着一只包，包里放着那身衣服，那身他不知道是否真的“不合身”的衣服。

那身衣服始

终没有拿出来。他考上的是警校，入学没几天就发了制服，那身新衣服似乎就没有必要了。他有时从包里取些东西，有时放些，就在他不断的取取放放的过程中，从最外侧，移动到最里侧。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那只他早已不用的包，连同那件他从未穿过的衣服，再也找不到了。

几年后，他毕业了，分配到了离家不远的小城。几年后，他在这个小城里找到了他的妻。他带着妻子回家，妻看着一家家土坯房，目瞪口呆，小声道：“怎么还有这么穷的地方。”母亲包了水饺，父亲换上了崭新的衣服，满面笑容。

后来，他有了女儿，自己也做了父亲，小小的屋子变得拥挤，似乎除了一家三口再也容纳不下别的。他和妻没空照看孩子，便在客厅安了张床，让母亲冬天来带孩子。只有一年，弟弟家添丁，母亲去照顾，父亲来了。女儿对于这个不熟悉的爷爷有点畏惧，爷爷不像奶奶那样好欺负，爷爷很少笑。但爷爷教会了她很多，吃饭的时候总是把好的放在她的碗里，说“爷爷牙不好，吃不动”。他只吃皱到蜷缩的苹果，最后果核只剩一点。

孩子太小，他常常不回家过年，只是打电话到家旁的小卖部，告知父亲。父亲只答知道。一次他和妻回家过年，把女儿放到岳父家，女儿给父亲打电话说过年好。他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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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年，父亲查出食道癌。他哭了，想起了多年前的梦想。他让父亲和母亲搬来，父亲说，房子太挤了。

治疗及时，父亲痊愈了，他也换了大房子。他再次要求父亲进城，父亲推脱道老家没人管。没有来。他也就将此搁置了。

父亲最后也没有来。父亲走的时候是深秋，老家上坟的日子。那天父亲看起来精神很好，他颤巍巍的掰着香，粉碎。母亲要接过，他不肯，只是继续着。最终也没有一根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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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复发，人走的很快。他本准备第二天早晨回去看父亲，结果当晚十一点，弟弟就打过电话说父亲不行了。他便往回赶。半路，电话又来，说父亲已经去了。他回到家，触到的是父亲还温热的身体。父亲不曾将他抱在怀中或抗在肩头，他与父亲最亲密的肢体接触，是父亲在极怒时的巴掌，火辣辣的。如今，双手在身侧，再也没有那种灼人的温度。

弟弟说，父亲昏了又醒，醒了又昏。在一次间隙时看了看以往都是早晨才挂的吊瓶，问道：“都早晨了，你哥怎么还不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