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里清风匝地，草木喧喧仍在心口，稍经一触就落下碎碎的瓣子。雨中青翠生出的春草，等着被白雪的朵子重新着色。 那是个小镇，闲日总有城里人来买草赏花。她回避那份闹热和俗味，必然是因为心中只见草木和一直坚守着血脉里深微的情怀吧。

她说她乐意在自己生根的地方“隐居”一生，一副毫无牵挂的样子。他回来就会靠着篱旁的那棵茶树站着，她更多时候也是守在那茶树下刺绣。

那阵子我住镇里，相识她便是因为那茶树。一日薄雨，偶尔有点兴致散步，忽而在朦胧间被那华盖摄目了，极繁盛的美，开一次，仿佛满夜星辰千眼顿开。些许徜徉、品赏了一会儿。或许她瞥见人影，也就出来了，白茶树在雨中花落，十分轻微，仿佛这女子持花步行而散落。她脸容贞静，只是见我的一瞬忽眼前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悲悯。而招呼我又有动人的笑意，并与我侃谈，使人猜不透她的铅华。

自那之后，我时不时会去她的院落。她善侍弄花草，曾摘院里杂生的枸杞的嫩头，略焯过，与香干丁同拌，浇酱油醋香油，吃来十分清新。她说集市上那红得媚人的枸杞，只剩下满口丰腴的俗味了，没有一点点乡间小户质朴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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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隔着一条道的老果农送西瓜来，常吊着旱烟的烟袋，也是和善的面目，我还吃过他秋天打下来的枣，虽然果实满身伤痕，却甜得清新诱人。西瓜等浸过了溪水，傍晚捞起来，四周蛙鼓洪亮，萤火巡夜，一口下去，燥热全无，眼睛都凉了。你才知道，那坚守的情怀不比带月荷锄归的陶潜差上几分。

果农又泡佛手酒、木瓜酒，蜜黄的水红的，带着些甜俗，总分来几盅，于是她也总在清晨里多撒几把谷，让果农院里的鸡们去斗嘴。我十分羡慕这省去言语的朴实之心，也总为繁华花市里的奇珍异卉感到惋惜，就算标榜得弥足珍贵，又怎比得上一丛炒来怡人的野枸杞呢？

“香花不色，色花不香。”她告诉我这个秘密，怪不得茉莉、米兰、木樨这不起眼的小朵小花香得来掸不开；杜鹃、木兰、海棠总是一身华裳，却无花气动人。她唯独爱院里一丛牵牛花和一丛秋葵，那可是满含凋零之色的草木。她却说，花这么美还不是因为最后会凋零。这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那飞雨中转瞬即逝的悲悯的神情。

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去找她。

白茶花枝叶朗然，她却分外憔悴了。她正绣一丛秋葵，针线起落像是起伏的山雨，红绿丝线把冷清的秋葵挑得生机。

她说，一个男人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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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年轻时最大的烦恼。”

我只是等她继续说下去。她却注视指下秋葵，半晌沉吟。

“已经没人要绣这布了。”她就此搁下，诚恳而悲悯地看着我，“怕是这镇上也少有人摘枸杞头炒来吃的，在案板上切青蒜、香橼当佐料做菜的。”

她继续说下去：“他回来，跟我说话甚至都不是方言了。”她解嘲似的笑了笑，“有点无可取闹的理由。他曾说‘会把悲痛永远刻在心版’，却只是受够了疼痛。而现在，不仅仅是这样——在这里种花、刺绣都显得不再有价值。”

“可岁月流转，大概谁都会忘记悲痛。”

“我想是这样吧。我眼前仿佛还是最好的，只要我还热爱着，乡还是乡，人好像也还是那个人，我十分热爱他们，却不能再给出一句赞美。”

……

只是不必让在故乡闲坐看一朵花开的时刻、等一个人从远方回来来如此烟尘滚滚。

后来我回过镇上一次，却没有什么好的运气，原来的旧屋大多被铲平开辟成花田。好在那女子的茶树还在，依旧繁盛，只是开的茶花真如飞霜，已萧瑟得不成样子了。得知她搬走了，还挖走了几株秋葵和牵牛花。又打听那果农的下落，我是多么想念那木瓜酒的甜味儿啊。知道的人却说，病了，被城里的儿子接走了。

我十分怅惘，想着或许偶遇的这番不同于现世城市那激烈俗味的守望就这样逝去了，凋零了。只剩下白茶树开的这么繁盛，这么萧索。连同一份难得的原乡的热忱和绵长的爱恋，唯有白茶树在我眼前落得一地风雪，无人打理它的瓣子，枯萎中透出砂黄来，极美的碑铭。

草木亦有情，人情更难消。世间温暖与人情更值得用来下酒，拿来扼住来处的血脉，拿来在生命之中盛开，拿来守望一介生命。人心美在仍然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