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经过离乱的村里，荒屋破篱之间，每日只有几缕零零落落的炊烟冒上来。人口的稀少可想而知。你无论进到哪个村里，最喜欢遇见的是村童在阡陌间或园圃中跳来跳去，是走在你前头或是随着你步后模仿你的行动?村里若没有孩子，就不成村落了。在这经过离乱的村里，不但没有孩子，而且有向你要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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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是这里一个不满五十岁的寡妇，一见人来，便说：“善心善行的人，求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吧。穿红色小棉袄、虎头帽的就是我的儿子。”

她的儿子被人贩子拐走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在堂内，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缝补着一件棉袄，一阵孩童的啼哭，使她冷不防地戳破了手指，当她急忙来到堂外时，却只有一只拨浪鼓安静地躺在地上，那是用猪膀胱傲的。她眼前一黑，就瘫倒在了地上。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的百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

她的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的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的小拨浪鼓也在其中。在黄昏的时候，她把每样东西都抱在怀里说：“我的儿，妈妈哪能不救你、不护着你的?你现在就在我怀里咧。不要哭，看一会儿来人又把你抓走。”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醒悟过来，知道所抱着的不是她儿子。

一天，她决定出去找她的“命”，然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月的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村后的山，不管隔着多深的山谷，她尽管攀缘着，向山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她一失手，落进了谷底。

这个故事是我爷爷告诉我的，而如今，我站在这所谓的“黄土高原”上，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杆植物颀长而整齐，像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谷子丛密而挺立，宛如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只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着犁的人也出现，并不多，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背景下，成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看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山，他们谁又知道这里有过一段悲伤的故事，那已被遗忘的，离乱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