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温暖的旅程
到达威尼斯的时候,正值午夜十二点。出了火车站,街边的店铺已经落下厚重的卷帘门,烤板栗的小贩也在收摊。四下空荡,雾气朦胧,光线与水响暧昧不清,让人冷不丁觉得有些空荡。
在大航海时代以前,达伽马还没能绕过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哥伦布也还没发现西去新大陆的路线,那会儿的威尼斯地处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的交点,是欧洲的中心,是亚得里亚海的女王。十字军在这里集结,浩浩荡荡地劫掠,信仰抑或权力都可以令人疯狂。威尼斯共和国以一个城市的体量建立了一个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海洋霸权,殖民地遍布了东地中海。
那会儿的威尼斯,这是既富裕又自由。一方面,对财富的渴望和对财富消失的恐惧共同催促着威尼斯人奔向大海,垄断了阿拉伯商人的肉桂贸易,在这座原本贫瘠的城市上堆积着宝藏。另一方面,天高皇帝远,罗马的教皇也没什么力量和功夫去喝令他们。因为纬度靠南可又有水气,所以目见耳闻,色彩味道,都与欧洲别处不同。
抱着主岛压轴的心态,先去了两个离岛。汽轮驶出的时候,可以回望圣马可教堂高耸入云的红瓦钟楼,和拜占庭式的挺括圆顶。初上离岛是兴奋的,走出几步便觉冷清。为了躲避旅游业,岛民早已出逃。主街上,只零星散落着三五个游客,又零星地为游客开着三五家纪念品商店。居民区门窗紧闭,已经看不到生活的痕迹,像是关闭门户的一座睡城。岛上的每栋房子都极为鲜艳,像是为了对抗炽烈的太阳,和杳无人迹的冷清。但是日色一暗,它就不那么亲切了。
主岛是曾经的荣耀,几个世纪的日光已经把房屋的色彩搜刮得差不多了,只是多了些颓废的美感。正午时分,亚德里亚海的阳光明亮热辣,大把地泼洒。水色沉绿,翡翠一般嵌在两岸民居之间,诸桥如带,横束其上。小巷交错,道路又杂,轻易认不得路。你在河上看一处近在咫尺,上了岸柳暗花明却要走一个小时。
论景色,威尼斯大抵是不输当年的。天空蔚蓝,栏杆墨绿,钟楼雪白,教堂殷红,混在一起,也是五彩斑斓。日暮的时候,周围静下来,天色幽蓝,水声都蓝沉沉的。黑鸽子、白海鸥,间杂而立。海鸥鸣声锐利,飞起来好看。
论热闹,威尼斯的确是没落了。建筑的筋骨依然庄严,抬头瞻仰,昔日的辉煌还依稀可辨,即便脚下数尺的地基正在日渐腐烂。临河而建的民居,一半已经废弃,屋门前的台阶早已没入河里,上面爬满了深绿的苔藓。
要知道,十六世纪,威尼斯人请了一大堆诸如韦罗内塞、丁托列托们聚众作画。有人说,那时候的威尼斯公爵宫,把门一关,里面做壁画的大佬们挨个报名,凑起来就是一部美术史必背名录。在文学的世界,威尼斯城更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模样。它最有血有肉,最人情世俗,最风味十足。薄伽丘曾浪迹于此,乔治·桑与缪塞曾在这里相爱,诗人薇洛妮卡·法兰柯在此纵情声色,卢梭和拜伦也都留下风流韵事。几百年来,数不清的诗人、文学家到访于此,轻裘缓带,挥金如土。假面舞会也好,风月场子也罢,一身风流,一身桃花,成为藏在闺底深深最香艳的名字。
十五世纪,绕过好望角的葡萄牙人打破了威尼斯人的贸易垄断。十七世纪,路易十四派科尔贝使尽阴谋,又偷走了威尼斯的镜子技术。威尼斯人在奥斯曼帝国咄咄逼人的进军和新航路开辟后贸易的萎靡中艰难存在,直到1796年拿破仑血洗威尼斯,这个类似于耶和华屠城一样的灾难,给威尼斯共和国1110年的历史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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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叱咤风云的神采和夜夜笙歌的热闹,的确是回不来了。除了景点依旧熙熙攘攘,到处都静得很,有些小巷只能单人通过,见不到一个人影。在广场附近散步,橱窗里玻璃樽与面具交相辉映,金银红黑,紫白蓝绿,微笑愁苦,各在其中。圣马可广场的鸽子四处觅食,肥硕的躯体摇摇摆摆,倒是留有些君王的气度。
行至一处不起眼的水巷,有贡多拉摇过,船夫抬头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是马克波罗的故居。那口气低调得无法直视,就像是在说,今天农贸市场的葡萄三块钱一斤。
在十八世纪画家透纳的画布上,《威尼斯大运河》溟濛得像一场末日帝国的美梦。贡多拉轻摇,摇散了一片的水响与光线,夕阳沦落前的清寂之中,再高唱一首桑塔露琪亚。我眼见的威尼斯大概便是这样一种氛围。
因想其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数百年了,总成一梦。
曾经提香背着他文艺复兴的画板在这里琢磨宗教与风俗,歌德和普鲁斯特也在这里流连忘返,那些才情恣肆的诗画里,威尼斯又和百年前那个夜夜笙歌的城市重叠在一起。其中诸多滋味,五十年后又作一番。我隔着更远去看,终不能言。
对威尼斯的情感非常复杂。
带着对它往昔灿烈荣耀的满心仰慕来到这里,却眼见了它的凋敝与萧条。
明知往日不可追,但还是没法消解眼看着这座城市逐渐沉入历史的痛惜。
却又庆幸在淡季而来,在旅游旺季的虚假繁荣之外,看到最真实的境况。
走的时候是傍晚,天色暗了下来。
威尼斯像一个华服加身的美妇,她拉着我的手,着急又哀伤,问我,我们最好的时代是不是过去了。
这一问。于我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