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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很深了。

一股微凉的秋风吹进静静的屋子，送来一屋朦朦胧胧的乳白色月光。月光洒在墙上的相框里，爷爷，我又一次想起已经离去将近10年的您了。

我是在渭河岸边的那个小村子里，在您的身边长大的：从小喝您挤下的羊奶，从小被您架在肩膀上，从小被您抚摩着头顶，从小住在那个黑洞洞、只开着一扇小窗户的茅屋里，拽着您的爱长大。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您是最亲最亲的人。

1978年秋天，我该上学了。妈妈接我到了渭河对岸的县城。我再也不能抱着您的腿要您背，再也不能捏着您的鼻子和您玩了。于是我最最盼望的便是暑假、寒假，即便要趟那将及腰部的河水，我也不怕，只要早点回到您身边，回到那个天堂般的小茅屋去。而每一个开学的日子，又总是拽住您的衣襟不肯松手。之后又掐着手指头计算着，盼望又一次放假。直到后来，后来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您去了，在一个晚上，一个若明若暗的晚上。

我不相信，我一点也不相信。直到听到噩耗迅速赶回老家，看见您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直到看见您蜡黄的脸上一双眼睛闭着再也不肯睁开——爷爷，难道您真的去了吗？不，我还是不相信。爷爷，在我的记忆里，您分明正在摆渡，把从县城里回来晚了的乡邻接回村，而我，就蹲在您的脚边谛听那“吱吱”的摇橹声，看天上、河里一片亮晶晶的星星；记忆里，您好像还在河滩上的西瓜地里看护着您精心培育的碧绿的西瓜，中午就在那个小小的茅屋里等候着小孙女送水来。“瓜是队里的，等分了以后再吃。”您就是这样劝慰满肚子不高兴的小孙女；记忆中，您仿佛还站在大路边，打听过路人谁到县城去，好把孙女遗忘在家中的课本捎去，因为“娃娃念书要紧”，却不顾瑟瑟北风掀起您那露出白絮的破棉袄；记忆中，您依稀和自乐班的伙伴们走在给有红白喜事的人家唱戏归来的路上，怀里揣着人家塞给您的几颗水果糖，那糖是留给孙女的，好让她解解馋……

爷爷，我不相信您走了，不相信您没对孙女说上一句话，没有和您的孙女见上最后一面就走了——而这又是真的；在那个您唱戏回来的晚上，在您又留给孙女两颗糖的那个晚上，您的心肌梗塞发作了。快送县城医院吧！——渭河发了大水，淹了地，也没了船。于是，一道渭河，变成了生与死的分界线，把我们隔在了两个世界。于是，您一个人走了，离开了所有您所爱也深深爱着您的人们。带着烈日下务农时被锄柄磨出的一手老茧；带着您的63个春秋和人生的风雨沧桑时刻下的深深的皱纹，仓促地去了。摸着您留下了仿佛还带着体温的糖块，我只有流不完擦不干的泪水。

爷爷，您的坟前，如今已长满萋萋荒草，旁边没有墓碑。太阳依旧一天天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月亮仍然圆了有缺，缺了有圆，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不，爷爷，我要告诉你的是：1985年，在您去世三年之后，一架宽阔高、贯通南北的渭河大桥在您摆渡了几十年的河段上终于落成了。大桥通车的那天，当我望着拥在桥头合不拢嘴的乡亲，看着昔日和您一起摆渡、如今已双目失明的德培老汉，被他40多岁的儿子用三轮车子推着，用颤抖的双手摸着一根根结实的水泥柱子时，我哭了。爷爷，您为什么没有等到这一天呢？您为什么不能睁眼看看这一切？再也不用您在严冬下河把搁浅的船推下河了呵，再也不会使您因为无法过河而耽误治病了啊——爷爷！您为什么不能等到这一天，等到这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好日子！

爷爷，您醒来吧！如今我们有奶糖、有巧克力吃；我会抱着收录机让您把秦腔听个够，再也不用蹲在村口的广播下面了；我们一起看电视去，看电影去；我们再也不住在茅草屋了，搬进那幢两层的小楼房里去……

爷爷，您知道吗？您的孙女现在已经长大了，懂了许多东西，会读书，会写字。有时也会用笨拙的笔描绘梦中您的影子，而且学会了叠纸船、叠纸桥。如今，每一个四月清明，她都会在您的坟前，为您点着她亲手叠成的纸桥，看着那片片黑色蝴蝶飞舞着、飞舞着，徐徐地飘向您的坟顶，飘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