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别人的七月
七月,可以做许多事情。比如看一本书,可以是诗经,可以是左传,还可以是柳宗元集。七月是适合看书的季节,整一个月份里都开满了白色的荼蘼,又安静又绚烂。七月,可以走一些地方,远或者近都无所谓,只要记得在路过的风景里写下一句心情。这个七月,或许还可以回忆。
二十三年前的七月,应该没有二十三年后这样的闷热。乡村的凉风轻轻拂过摇篮,滴溜溜的小娃娃睁着双眼看世间新鲜的一切。白天,蓝天上有缓缓的云流过,我在摇篮里远远的看。那真是二十三年前的七月。我在记忆里搜寻关于那个年代的点点滴滴门前曾经有一口井,还有鱼塘和青蛙,我是记得的,可是岁月没有留底。二十三年的七月,还有没听过诗经,还不知道七月流火的典故。带着前生朦胧的回忆,我踏过黄泉路上一片如火如荼的曼殊沙华,走过奈何桥,问孟婆要一盏清凉的茶,勾去一世一生的痕迹,去往生的路上。睁开眼睛,已然新的一生一世开始。
二十三年前的七月,睁开眼睛看到陌生又熟悉的景物,于是这一生一世,就与这些山重水复的景物紧紧联系在一起。那个七月,脑海里开始学会记着那么多的人和事物,父母、摇篮、玩具,还有白头发的老头。那个七月,年轻的父母骄傲而欣喜,那个七月,白发的老头慈祥安康。我在记忆里挖掘二十三年前粉肤嫩皮的印象,呀呀小语,柔柔小手,浅浅小脸,偶尔瞪瞪小眼,踢踢小脚。还有脚裸,那里应该挂着一个银铃铛,叮叮铛铛,挥舞着手腕上的小银锁,朝白发老头瞪眼,瞪他额头上的那朵难看的花。二十三年后的七月,年轻的父母变了模样,各分东西,额上带着当年白发老头一样难看的花;而白发老头的模样似乎一直都是那样,在有梦的夜晚拿着一张破布遮住脸,偷偷看着还在红尘里的人。
红尘里的人都在被岁月在额头雕刻一朵叫皱纹的花,触目惊心。
二十三年前的七月,整个月份都是这样清淡的天空,清淡的风。那时月朗星疏,风暖花甜。摇篮吱吱哑哑的声音里经常能听到清脆的鸟儿在叫,不远处有一条缓缓的河流,环绕着村庄的粉黛青墙,环绕着烟火人家。村庄有蜿蜒的土路,通往远远的村外,那年七月有人推着甜甜的桃子来,破破的板车装了满满的桃,回时是空空的板,满满的闲言碎语,那些都是属于一个村庄与外界的沟通方式,你从别处来,带来外面的消息;你从这里走,带走碎碎的传说。二十三年前的七月,流水上有一座石桥。建桥的石匠喜欢吃新鲜的鸡蛋,村庄的人家都用自家的鸡蛋换取师傅的笑脸。那年七月,石匠很快乐的建起一座小桥,分文不取,收起破破的木箱,往下一个村庄寻找鸡蛋。那年七月,乃至以后的每一个七月,都有许多的村上人家来到石桥上看河水看月亮,看着从祖辈一直守候着的村庄,看着光阴如水岁月如风,在每一个七月刻一笔叫皱纹的花。石匠的故事被描绘成很多版本,先是确定他可能是有神力的异人,然后是手艺高超道德高尚的匠人,而后成为从小多灾多难的小徒儿到艺博一方的大师,这些版本随着桃子们的来来回回散播到四面八方,以至于后来的版本更多是关于这个石匠的种种怪事:嗜血、偷鸡、还有个无恶不作的徒儿。
那年七月,故事开始悄悄流传。直到七年后的七月,背井离乡的我听不到为止。七月,开始变了颜色。
那年,村庄开始热闹繁忙起来。那年七月,有一条通往外界的乡村公路通行,公路弯弯的,平平的,从拐角的灵山脚下穿延而过,另一端系着外界对于村庄消息的关注。那年七月,村庄的繁忙还有山上一片一片的山石,那个桃子带来的消息说,山上的石头会变成金子。山石是一整片的,有时甚至是一座山,钻队开进村庄,从河里抽出来的水冲涮厚厚的土层,连同大片的树林一起冲进小河,于是小河也一片繁忙,有浑浊的水,断腰的树还有炸碎的石。那年村庄里常常有炸药的声音,像礼炮,文明的礼炮,挖金子时欣喜的礼炮。
那年七月,已经会记得先生教导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后面还有同我妇子,饁彼南亩。那年七月,找不到携家带口往田家农作的村民,七月,村庄学会用文明的工具代替劳作,七月,村庄无田可下。树木像油画上的斑驳黄点一片一片的剥离村庄,河水像九月后的落叶枯黄萎糜,七月,傍晚的村庄没有炊烟袅袅,夜间没有青蛙的叫唤。这年的七月,村民们抛弃了经年累月的石桥,他们成群结队延着乡村柔软的公路通往文明的外界,学习和交流。村民说石桥是村庄的风水桥,仅仅几个鸡蛋的换取太过廉价,为了祖宗的光荣体面,聘请了外界有名的专家来雕一条龙来妆点。专家不是师傅,他不吃鸡蛋,甚至不吃村民给办的伙食,专家指挥徒弟,清晨来,傍晚回外界休息。村民们说这才是文明,当年的石匠不过是裹了破棉被往破破的祠堂一铺。一条活灵活现的青龙很快完工,剩下两根腾云的龙须。村庄的老人说,龙须最难刻,怕青石受热就断,得慢工出细活。于是后来那条青龙的两根须就是用胶粘上去的:这种胶是外国进口的,看不出来专家如是说。七月,远山并不如黛,绀色并不是烟。
村庄的老人背着锅袋烟,偶尔眯起眼睛看一眼满目疮痍的山野。村庄里人来人往,来的人少,走的人多。有一天,这些无依的老人会承载起这个时代的断层,古人已走,后人亦走。
那年七月,我也在人来人往的红尘里。画画的丰子恺会写散文,他写着:湖畔有香尘十里,春风把柳陌的碧绿都凝住,映着半湖闲闲春色,我张眼望去,河畔没有杨柳春风,没有流水石桥,像在雪地里白茫茫的行走,眼睛找不到落脚点。我惊惶失措,沿着七月炎热的公路往红尘深处找,找不到,就回不来了。那年七月,村庄里没有送行的目光,离别,已然是一种生活方式。远远的回头,七月的村庄渐渐由漫绿变成灰黄,再由灰黄淡至灰白,像白发老头的眼神,渐渐散淡。远远的把七月的村庄遗忘,七月的村庄也远远的把我遗忘。我们像是庄子的两只鱼,各自有海。
是年七月,我开始在漫长的回忆里寻找二十三年前的七月。是年七月,我的眼路踏遍村庄山山水水遍寻不到二十三年前的七月。记忆在接触到乡村公路的一刻开始明白,二十三年,已如同远去的任何一刻光阴消失在眼角尽头,张开双手,天空没有雨水,眼里没有泪水。
那年七月,天空蓝蓝的,云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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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七月,河边有整排的柳树,翠翠扶疏,只到我的肩膀。
那年七月,不会梦见年轻的父母和白发的爷爷。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七月,柔软而喜悦。若干年后,我在日日夜夜里梦见那年七月。岁月开始在我的额头雕花,铜镜里看不出春秋,心里记得。一瞬、一宿、一月、一年,风沙慢慢的磨,时光慢慢的逝。此后每逢七月,都刻一个年轮,年轮满了,我就是别人的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