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暮雨下的凉秋
凉秋。
秋又不是寒冷得像冬,只是带着如同天色一样很淡很淡的微凉。
燕子又都飞回去了。一年的光景,荒凉的喧闹中时间太瘦,接连耸立的尖矗的楼将高天逼得更高,细瘦的时间,就从天底下愈发拥挤又愈发充裕的空间中溜走了。曲曲折折的道路想挽留它,只挽留住一季乱如发丝的秋风。
傍晚看见俭学街口的高树枝,不知为何落满了密密的乌鸦。颓败的落叶树的剪影,像逝去的夏天里一样茂密。它在做一个关于夏天的青苍的迷梦么。听人说,乌鸦一早飞去黄河边寻食,傍晚在这里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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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天的乌鸦似乎较往常都多。几棵大树上的突然全都飞起来了。鸦群在空中作圆周式的飞转,如同在脚上被孩子的细线拴了的晶晶虫(一种漂亮的小甲虫,拴住它的脚,就在空中一圈圈地飞)。路灯昏昏地没有亮度,牵着鸦群的细丝也牵着路上穿梭的人。杂乱无章的是秋风,它引着所有事物都有了回家的想念。
天气要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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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混在回家的人群中向学校赶,手里还掂着狼狈的半个煎饼。残阳的孔雀紫倾泻如流沙,暮色愈发昏暗而下垂而合闭。黄昏在城市上空不停地加盖一层一层的薄幕,我无聊地计数着,暗了。暗了。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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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这次竟出奇地准。漠漠的秋天上蔓延着暮云,就像倾颓的旧宫前蔓延的秋草。残阳的余烬熄灭,天光逃散,淅淅窣窣的叹息溅落,清脆得像一地小冰珠。鸦群知悉了今天天气的不尽如人意,呼朋引伴而飞鸣着落向天边去了。还没有回家的人有的撑起伞来,有的小跑着赶路回家,有的张皇落魄地钻进公交站的荫庇下。
我突然想起原先可也有些安逸的时候,我有时站在窗边看雨,高高地而漠漠地眺望街上手足无措的赶路人。现今已在安宁温暖的窗户后面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我这种无聊又淡漠的嗜好。现今蜷缩在挡雨不挡风的工棚里的人,不知也会冷漠地抬一眼看看我们这些微湿的赶路人么?
我承认我的心情有一点湿冷。我还记得当响亮的阳光一声一声夯实这地面时,我曾用痛恨的语调咒骂夏天和中午。但秋天又总是让人觉得太瑟索了。这里没有麦野的金黄和枫叶的火红,只是从春天一直死气沉沉到秋天的钢筋水泥混凝土。广告牌上伪善的美人脸放出冷冷的暖色光,车声人声的喧嚷加剧这叫做“繁华”的荒凉。我看见一家大院门口铺展拉长成一个矩形的灯光,灯光的尽头,一个拉二胡的人盘踞在阶石上如御寒的大鸟。
没有回家,还是没有家回?
秋天的黄昏,太让人容易想到归宿的事情了。叫作“命运”的事物,扯着我们向不知名的地方飞跑。疲倦的落叶打在疲倦的脸上。人有时就像片明明脱离了树枝还要奋力挣挫不愿落地的叶子。明明是脚上拴了绳子在绕着圈飞,还认为自己此生不枉。
奔命的人和我一起飞跑在潮湿的街上,疲于奔命,虽然连什么是命都不知道。他们心里充填着什么呢。而我倒希望他们一心装满了一件事,哪怕出名发财之流,总是“不知自己可悲就不可悲”,这句话说得好。
雨下大了呀。我戴上帽子,匆匆逃离了这潮湿又寒凉的暮秋。
细瘦的时间,又从天底下愈发拥挤又愈发充裕的空间中溜走了。曲曲折折的道路想挽留它,只挽留住一阵冷雨,和一季乱如发丝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