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恓惶,谁许我地老天荒
一百年前,风诡云谲的上海滩,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事。刚过而立之年的记者史量才以12万银元巨资,购买了《申报》,这份旧上海发行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报纸。家世平平的史量才一夜之间成为当时上海最年轻的董事长。
这一切都与一个叫沈秋水的女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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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的北京城,清帝溥仪宣布退位。树倒猢狲散,北京城的王孙贵胄四处逃窜。出逃的队伍中,有一个容貌姣好的汉家女子,逃亡的恓惶和无助,掩不住她的丰姿绰约,也掩不住她获得自由的喜悦。她叫沈慧芝。曾经,她是上海四马路的雏妓,成年后因貌美如花,又擅鼓琴度曲,被一年逾古稀的京城贝勒爷赎为小妾。皇帝刚宣布退位,老贝勒就一命呜呼,沈慧芝携带大包小包金银细软,仓惶逃离北京。
动乱之于孤身女人,总有无尽的灾难,但沈慧芝很幸运。她一路辗转,风尘仆仆,来到上海找曾经的闺蜜,闺蜜已成上海社交圈炙手可热的交际花。那天,她在咖啡厅与人会面,权贵接她赴宴的车正在外等着。见到沈慧芝,她喜出望外。沈慧芝美貌又有才,带她去赴宴,必然会引来更多的人向她靠近,于是来不及让风尘仆仆的沈慧芝稍事休息,就拉着她上了车,只把她的行李,交给刚才会面的朋友代为看管。
她们匆匆赶回时已是深夜,咖啡厅都快打烊了,那朋友却还守着她的行李,孤坐以待,朦胧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像一个贴在窗上的剪影,清癯斯文,又孤独疲惫,让人心生怜意。这人是当时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新闻才子史量才。无缘无故让人空守了大半夜,沈慧芝颇过意不去。宴会上,她一直担心行李,那可关乎她的身家性命,虽闺蜜一再保证没事的,史量才可靠,仍无法抹去她的担忧,毕竟,她是流落异乡的孤女,毕竟,她曾阅尽人性卑劣。
与史量才面对面站着时,沈慧芝才看清这个男人,星目剑眉,高额挺鼻,磊落坦荡,与她所熟识的京城纨绔子弟,迥然不同,只一眼,心底里竟浮上一句:这男子可托付终身。她一阵心惊,不知道自己怎会在一照面就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是因逃亡的仓惶,人地生疏的不安,还是对未来的忐忑?
她还没想明白,爱情已不期而至。也许爱情原不必想明白。王尔德说,女人喜欢有未来的男人,男人迷恋有过去的女人。他的未来,成全了她的梦想,而她的过去,让这个风流倜傥又桀骜不驯的男人痴迷不已,郎情妾意,爱情美如华丽的锦袍,每个皱褶都缀满闪亮的珠翠。一个秋天的傍晚,史量才挽着她的手,漫步在黄浦江畔,一抹晚霞,把江面染成绛红色的绸缎,他揽过她的肩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慧芝,我给你改个名字吧,沈秋水,怎么样?
她爱极这个名字,仿佛生命都轻盈起来,就在那一天,他向她求婚了,他说他会爱她到地老天荒。一月后,这个叫沈秋水的女子嫁给史量才,她的百万银圆财产悉数交他手中。那年,她刚好18岁。
史量才得此资助,多年抱负终得以施展。他用这笔钱买下了心仪已久的《申报》,并在短时间内开了两家钱庄、一家金铺、一家米行,但他并不张扬,进出仍以黄包车代步。婚后,他们琴瑟和谐,朝夕相伴,他陪她游历大山名川,为她订做上海滩最新潮的旗袍,社交场面上,他们倩影双双,是倾倒众生的如花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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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事业也一路顺风顺水。他认为“新闻家,国医也”,主张办报要“无偏无党”、“经济独立”和“诉说民众痛苦”。他采取灵活的经营策略,以“用人少,工资高”的方法调动员工积极性。春节前发双薪一月,并根据营业状况,加发若干月的工资作奖金(最多时一年加发四个月)。这些激励机制,便是在今天,也超前的。当时国内罢工频发,《申报》内部却没发生过罢工风潮。他知人善用,不拘一格,《申报》人才阜盛也在各报之上。他的报业王国渐至巅峰。1932年,《申报》已成为国内最有影响的大报,日销量达15万份。
可是,事业风生水起,他们的感情却跌入低谷。因沈秋水一直没能生育,史量才在亲友“多子多福”的苦劝下,另娶了外室。沈秋水曾以为自己与史量才是彼此最后的罗曼史,没想到誓言犹在耳,现实已如此不堪。她伤心异常,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史量才明白她的伤痛,也为自己一时糊涂给她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懊悔不已。他还是爱着她的,为了补偿她安慰她,他特地在杭州北山路上,选择了一块背靠葛岭,面临西湖的好地方,仿照《红楼梦》中“怡红院”的格局,为她建造了一幢别墅,还亲书匾额“秋水山庄“。这一幢三间二层小楼,飞檐翘角,木格花窗,古色古香,典雅精致。穿出小楼,是一小巧的花园,曲径通幽,池水清涧,九曲长廊紧依假山,奇花异卉,开在玲珑剔透的太湖石边。更有擎天古树与满园花枝,高低错落,相映成趣。四根青石柱子贯通天地,与细巧的白色栏杆相配,淑静恬美。秋水山庄历时七年才造成,整个山庄造型、选材和色彩均别具匠心、和谐相称,沈秋水十分喜爱。
沈秋水来到西湖边秋水山庄,便将满腔的不平与委屈,都付与这湖光山色中。秋水山庄的一草一木,点点滴滴,史量才倾注了多少心血,她不难感知。每次,她沿着小溪,漫步长廊,透过小窗,看水波不兴的西湖,想起颠沛流离的过去,想起任人蹂躏的生涯,眼前的一切,虽不圆满,但人生的事,哪有尽如人意的,妥协,也许是最好的善待自己。史量才花七年时间,精心打造秋水山庄,她也用这七年时间收拾心情。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仍然爱他,一如从前。
秋水山庄是他们爱情的又一个春天。每逢节假,史量才便来山庄,与她切琴技,磋棋道。桐间花落,柳下风来,她端坐琴前,焚一炷香,信手弹一曲他喜爱的曲子,《广陵散》、《平沙落雁》、《梅花三弄》、《阳关三叠》,或淡泊宁静如荷塘月色,或如诉如泣似发思古之幽情,或云水奔腾如飞瀑急流,他与她“倚楼无语理瑶琴”。琴兴尽后诗兴起,荷香浩荡,把秋水山庄都托浮起来,史量才在凉风徐徐、花香沉醉的夜里挥毫写下他生平最后一首诗:“案上横琴温旧课,卷帘人对牡丹开。”后来,史量才因工作繁重,患了胃病,索性搬到秋水山庄静养,每天焚香礼佛,与她过着宁静闲雅的诗意生活。
史量才是温情脉脉的多情人,却更是意气风发的血性汉。“九·一八”事变后,他捐款支援抗战,批判国民党独裁,还聘请鲁迅、巴金、茅盾等进步文人为《申报》撰写文章。《申报·自由谈》成了开一代风气的副刊,鲁迅后期的许多重要言论都在这里发表,影响深远。史量才的言行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不安。他们先极力拉拢,失败后恐吓威胁,不成。蒋介石还亲自把史量才找来,气势汹汹地说:“我手下有几百万军队,激怒他们是不好办的。”他淡淡一笑,从容回道:“《申报》发行十几万,读者总有数十万吧!我也不敢得罪他们。”他深知开罪蒋介石的后果,他在秋水山庄深居简出,但还是遭到不测。1934年11月13日傍晚,史量才回沪处理报社事务,已习惯等在秋水山庄的沈秋水,这次竟执意要一同前去,也许她纤细敏感的心预感到了什么。果然,他们乘坐的装有防弹设备的小轿车,在沪杭公路海宁附近,光天化日下,惨遭到国民党特务的追杀,一代报业巨子殒命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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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用最后的力气将她掩在身下,让她逃过一劫,他自己却悲惨地死去,沈秋水惊吓过度,悲伤难抑,终日咯血不止。西湖风景依旧,只是曾经的鹣鲽情深,双宿双飞,而今,形单影只,孤独清凄。她强打精神,在秋水山庄布置灵堂祭奠他。那一日,她白衣素服,怀抱一把和他共奏过的七弦琴,一声“家修,让我为你送行……”,止不住泪如雨下。灵柩前,她拨弹起了一曲《广陵散》,无限愤恨和悲痛都随着催人泪下的琴声流淌而出。乐曲将终时,琴声突然激昂难抑,声如裂帛,“嘣”地一声,琴弦断了,只见她脸色惨白,缓缓站起,抱起断弦古琴走向燃烧着锡箔纸钱的火钵,双手颤抖着,将琴缓缓投入火中。
他的墓地,是她亲自选的。下葬时,每个到他墓前叩头的孩子,她都赏一个银圆。
安葬完史量才,她将秋水山庄捐作杭州的慈善事业,“尚贤妇孺医院”的招牌,换下了“秋水山庄”的匾额。此后,她又将他在上海的公馆捐给了育婴堂。而她自己则找了一个清静简陋的房子,吃斋念佛,闭门谢客。她已心如止水。花香浮动的深夜,她仍一遍遍想起,那一日,她在仓惶逃亡中,遇见了他,而他,许了她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