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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堵墙，高深的院壁上有岁月碾压的水渍，有一扇门，千沟万壑间总拖着半掩的影子，有一盏茶，氤氲水汽温柔地拂过苍白的两鬓，有一曲笛，空余撒手人寰的余音。当岁月在墙上逶迤而过，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才幡然醒悟，墙是灾难赋予人类最后的礼物。

多年前尚未明晰的语句，顺着脉络又重新浮起在这夜里。我在这历史的重重推进中，终于看清了那个答案。我曾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与一位终日安静的老人推杯换盏过。那时浩荡的夜空只有碎钻般的星星糅杂其间，清澈的笛声飘响在馨香的茶气里，溢散出悠远的苦涩。

老人是旧日的临户，与我家不过一陌一墙。除夕夜那晚，挂念老人的儿女从远方捎了零星杂物来，母亲于是便要我送去。入夜已深，唯闻山间犬吠，我行在那路上，只能看见青色砖墙模糊的轮廓。犹豫着推门而入，只见她正端庄贤淑的斟茶，落满霜的银丝被端庄地别在脑后，木簪斜斜绾起一丝不苟的弧度，利落的花布衣裳被清风扬起个细小的边角。石桌藤椅，院庭飞花，乱红迷眼，梨院溶光，分明是寂寥的一瞬，却如涉过深水，别有深意着。我不安的站在一旁，她招招手，示意我坐下来。

她的面容一直波澜不惊，品茶的姿态如一首在水中舒展开来的诗，每一个字都抑扬顿挫到恰到好处。许是受到感染，我也头一次细细品味了一番。上好的清茶，一如这深墙里洒脱的人。

“哪里是什么洒脱，不过是这墙够高了，外人再看不出来罢。”我一说，她便低声笑了起来。这才得知她的丈夫已于战争时期逝世了。

“他那时迫于家里的情形，才不得不去了前线……”老人的脸上是回忆的色彩，冷清沙哑的嗓音缭绕在跳跃的烛火里，我盯着黑暗中那堵青色的墙，仿佛看到残酷的屠杀，冷漠地人群，以及在小院中孤独地等候。漫长的时光，让曾经的生死契阔全部羽化为天边的云卷云舒。江浪拍岸卷起千堆枯叶，流水挽着江柳日月穿梭，她始终没有等来那人。直到现世安稳，旧事中的暗潮涌动的已成墙上斑驳的痕迹。然而我却知道，再大的风沙的不能掩盖那些伤痕。

我想那是因为刻骨的思念，跌宕的命运，才在心中堆砌的墙，万仞瓦砾也许将旧年的天真流逝在岁月的墙角，但终究会予人一份繁华落尽的淡泊。那是给予所有经历了真正灾难的人们，最后的礼物。

此刻，墙在明灭的火前沉默，在浩渺的苍穹下伫立，这里仿佛是它轮回的终点，寂灭着幻化成西天星光。此刻，语言似乎已是多余的，无声的风穿过前尘往事，我啜饮着清茶，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这么些往事，漫长的痛苦，如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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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全是因为有了这心墙，在这余后悠久的岁月里，支持她走完这残余的一生。或许只是因为年幼，所以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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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道无解的答题，我似是找到那答案。她看了我半晌，却忽然掌着昏黄的蜡烛，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叠信纸。我盯着那双浑浊的老眼，这时竟似投入了石子般迸溅出了泪水。曾经的酥手已爬满了干枯的褶皱，却依旧颤抖着抚平细微的折角。温柔地，笨拙而专注地做着。像是一场无声温柔的细语。我颤抖了，竟有些不敢直视。在泪水未破堤而出之前，她放下了那些泛黄的纸。我忽然惊奇得发现那纸中还夹杂了一封未开的信。我问她，她却只是摇着头，苦涩的微笑。

带上少年时小小的疑窦，回到自家的院里。愉悦的孩子抱着烟火追逐着，飘渺的笛声渐渐被淹没在这片欢声笑语中。眺望那堵依旧高耸的院墙，仿佛一切在今晚都不一样了。

现在我忆起她沧桑的面容，也像是隔了一堵墙，逐渐模糊在这夜色中。成长总归会使人睿智的。带回的疑惑，如今答案却不言而喻了。辗转反侧，多年寻找，燕南巷北，兜兜转转这结果却依旧是墙。被磨难堆积的，守护我们的最后的东西。

这让我想起藏途中朝圣的僧人，五体伏地，历数月之久登上宫殿，摇转经筒。澄澈无垢的碧霄总让人以为那里是没有隔阂没有墙的。那他们如何到达？三步一叩，披星戴月，他们的膝上有厚重的老茧。那就是他们的墙，保护他们的理想不被红尘玷污，让他们的灵魂一生忠于圣地。我终于明白这么些往事，漫长的痛苦，因为有了信念的墙，都可以忍受。

辗转反侧，多年寻找，燕南巷北，兜兜转转这答案却依旧是墙。被磨难堆积的，守护我们的最后的东西。

期间再想想，我们在一生中浮沉，顺着初春的方向，走向远方看不见的终点 。某一天会薄雾浓云，远山不见；某一天会春光浩荡，山野上的鸢尾铺展得绚烂;某一天会漫天飞雪，瓦砾堆雪犹如冰之宫殿;某一天会大雨滂沱，眼神散涣却固执等待云开霾散。纷杂的磨难，原来会积淀为心上那堵厚重的墙。旧日的伤痕会被雕刻在墙上，我们会在墙内守候到新的黎明。

多年前的疑窦，现实的苦闷，追忆往昔，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人自古多情，难免就会遇到挫折，墙是灾难赋予人类最后的礼物，这一念，终于释然。当岁月在墙上逶迤而过，再想起那一晚的茶香，老人低声的萦语，凉夜肃笛，这又未尝不是她予我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