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他顾不得手头繁忙的事务，独自前往A城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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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好，他踏着山间的石板路，穿过清幽的树林，走过摇晃的独木桥，兜兜转转好半天，终于停在了一块圆桌般大的石头面前。百步开外的地方，一座踏败的小屋依稀可见，几间小土屋歪歪斜斜地互相倚靠着，墙门上还挂着几串干玉米棒子，瓦砾的残骼零零散散地躺在地上。黄土筑的高墙被风化出不平的轮廓，风在这里演奏着凌乱的交响曲。他的眼里，慢慢凝聚成一面四方严实、点缀着经灯笼的高墙，父亲的面庞在那墙里忽隐忽现……

父亲是农民，有勤劳的双手，有黝黑的肤色，可他坚毅的眼神里总闪烁出其它农民所没有的光芒。在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说里，他得知那光芒叫梦想：父亲梦想着走出这寂寥的大山。可是父亲不能，他忘不了祖父奄奄一息时对他的嘱咐：守好这面墙头！父亲知道，祖父是要叫他守好这座山，山上仅有他们一户人家，他们是世世代代的守山人。

年幼的他常坐在院中，望着头顶四方的天空，掠过的鸟儿总会带走他稚嫩的心，他不止一次踢撞过那面灰扑扑的大墙，在他看来，就是这面讨厌的大墙，禁锢了父亲的一生，也妄想禁锢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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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逃，逃出这“冰冷”的铁笼。于是在那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他颤颤地对着父亲微驼的背，说出了自己想上学的愿望。清楚地记得父亲一个转身，用怪异的声调要求他再说一遍。在昏黄的灯光里，父亲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僵，愣愣地望向那面墙，半晌，父亲那双厚实的大手抚在了他的脑袋上，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好”！他欢喜得一宿没睡着。也许父亲也欢喜吧，那一晚他坐在门槛上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此后，父亲开始每天背着一筐红薯，天不亮就带着他下山进镇，也总是在学校最后一道铃声响过后憨笑着站在教室门口接他回家。寒来暑往，从不间断。直到有一天，他偶然瞥见父亲蹲坐在集市角落啃着筐里卖剩的红薯，心里刺痛般难受。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愿让年过半白的父亲送他上学了。他执拗地一个人背着红薯与书包在夜色中隐去，又在夜色中踏月归来。与此同时，那堵让他望而生畏的高墙两边便多了十几个大红灯笼，每到夜晚，灯笼便会发出耀眼的红光，将整个高墙照得通红，从山脚望上去，整座暗沉的大山也都笼罩在淡淡的光晕中。那是父亲为他燃起的光塔，说是回家时看到这灯笼就不会害怕了。说也奇怪，他每次仰头看灯笼时，总会看见父亲那黝黑憨厚的脸庞……

就这样，挂着红灯笼的高墙送别了他的少年，送别了他的青春，他终于如愿以偿，到B城工作了。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山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山上人口渐渐多了，蜿蜒盘旋的公路几乎伸到了家门口。父亲老了，爱上了旱烟，每天三餐后总会坐在门槛上抽一袋烟，眼光在烟雾中游离。其次就是用草叶编一只草蚱蜢存起来（这是后来他听山里人说的）。有一次，他回家小住，父亲竟没有做他的功课，像个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张罗了一整天，弄得他像远方来的贵客般不知所措。不经意地一瞥，竟然发现那面坚固的大墙也有了些裂缝，他心中一颤，恍然意识到：也该为父亲实现他曾经的“梦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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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记得，父亲离家那天什么也没带，但大衣口袋里却是鼓鼓的。不经意一看：全是枯黄的、深绿的大大小小的草蚱蜢！他忽地记起，当年父亲唤他的乳名不是蚱蜢吗？！模糊的泪光中，只见父亲慢慢关上了墙上的木门，再慢慢地扣上了锁扣，双手抚摩着那面斑驳的大墙，很久很久……

父亲辞世前，意识不清，只呢喃着他的乳名与老家那堵墙。

此刻，他捧着父亲的骨灰与那一袋早已干枯的草蚱蜢回来了，就在百步开外的残缺的高墙边，他再一次看见了高挂着的、亮亮的大红灯笼在迎风晃动，父亲那张黝黑憨厚的脸庞在灯笼下忽隐忽现……

啊，父亲，你是墙，墙即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