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写了《悲剧的诞生》
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眼和心都几近失眠。这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时的尼采;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在外人眼里,死亡前的尼采。亲人的眼泪,朋友的忧伤,追随者的扼腕,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在魏玛,这个尼采生命旅程的最后驿站,朋友克雷默为他塑了一尊像,以表现主义的构思,把自己对尼采的理解,一并镌刻在了上。崇敬与叹息,犹如看见一颗强健心灵的破碎。
然而,尼采并不这样认为,也不是这样的感受。他认为,上天让他失去理智,是对他不安份心灵的怜悯;他一直记住,自己写过几本好书;还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清醒时远离的宁静怡然,此时正属于他,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的惬意。他诧异地问盯住他默默流泪的妹妹,“伊丽莎白,你哭什么呢,我们不是很幸福吗?”这就是尼采,带着异类,愤世嫉俗,和发现死亡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在面对属于自己的死亡时的从容自得。仿佛那不是走向坟墓,而是去赶赴一场精神盛宴,一个自己追求已久的心灵归宿。
时间是1900年,或者更早。显然,未曾有丝毫停息的紧张思考,过早地耗尽了尼采的生命资源;与整个时代的道德体系抗争,又使他清高孤傲的心理每每失去平衡;顽疾缠身,不仅击垮了他的身体,更崩溃了他的精神。他发现,这是一个死亡的世界,一切都被扭曲。于是,他绝望了。他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我是属于未来的。我的话是说给200年后的耳朵听的。此时,他似乎已在冥冥之中发现,属于自己的死亡即将来临。善解人意的上帝成全了他。在1889年1月,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中风。
记得那天,尼采正在都灵家里,尽情放飞着思绪。100多年后的我,仍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也许,正陶醉在《瞧,这个人》的孤芳自赏中;也许,正想厘清他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复杂关系;或者,正要准备去给“贵族激进主义”者们讲座。总之,他的思考肯定没有停顿。能够中止他思考的只有病魔。他突然感到两眼昏黑,天旋地转,放飞的思绪如断线的风筝,在一阵乱风的吹打下,飘呀飘。他跌跌撞撞地模索着,赶紧回到自己的阁楼,把一些临死之前才可能涌上心头的思想,揉碎了的思想碎片记录下来。他给布兰戴斯的信的落款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给布克尔哈特和奥弗尔贝克的信,则全是胡言乱语。他常常用双肘在钢琴上不停地胡乱敲打,高歌或嚎啕,表达酒神式的狂喜,人们只好把他送进了疯人院。
不过,此时,死神离尼采还有一段距离;或者说,尼采还没有完成发现死亡的使命,当然也就还不能迎接死亡的光临。中风,疯癫,只是上帝赋予他观照世界,发现死亡的一种特殊方式。为了这个赋予,上帝给了尼采许多关照。
1844年10月15日,尼采出生在德国东部一个新教牧师的家庭。这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时间和环境。这是上帝为尼采的特意精心安排。这一天,恰好是在位的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生辰;每到这一天,总是举国欢庆。尼采说,“无论如何,选择那一天做我的生日大有好处。”在这里,尼采用了“选择”二字。我想,在当时条件下,大概没有超声波、人工授精和剖腹产之类。那么,是谁想到了这样的选择,谁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呢?大概只有上帝。联想到尼采的使命和不平凡的一生,显然,上帝这样做,是有它的用意的。它是要让尼采一出生,就体会到庸常的死亡,伟大的诞生;体会到一种超凡脱俗,不同凡响。就像出生时带出胎衣的弗洛伊德,一生都有一种身为战胜者的信念和激情。尼采曾称,自己是波兰贵族的后裔,虽然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却显然给了他弗洛伊德式的自信自傲心理。他幼年丧父,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于是,牧师的虔诚与女性的阴柔,构成了他生活的基本环境。他对语言有特别的天赋,精通德语,拉丁语,希腊语,10岁能作曲写诗,14岁以优异成绩毕业,又被学校举荐到有名的普福特学校学习,20岁以全优成绩从这所学校毕业,走进波恩大学,深得导师赏识。
就这样,在尼采成长和前进的道路上,这种远离庸常,与众不同,似乎处处充斥和显现。当尼采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发现庸常死亡后,“随时随地都在驱动着他的,既是他对现今人的不满足,也是他对真正的人,可能的人的渴求与期望”(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尼采看来,一切困惑,困境,西方文化的困境,道德的困境,科学的困境,上帝的困境,现代性的困境,都首先通过人表现出来的。在庸常死亡的眼光下,尼采眼中的人怎么了,或者说发现了什么?他感到不可思义和痛苦不堪的是,西方理性主义对人性的扭曲,使人日益丧失原始生命力;而基督教教议则使人失去了自己和自我。只有智者保持着高蹈和清醒。因此,柏拉图与一般人的区别,比一般人与黑猩猩的区别还大。只有哲学家,艺术家,圣人等精神贵族,才能超越动物本性,成为真正的人,超人。地狱是人的自然状态,超人则离开了自然王国,进入了美丽的天堂。在这里,尼采引来了许多误解,甚至攻击;而这种误解,又更多地产生于语言与文化的习惯差异。超人不过是德文Ubermensch的翻译,直译该是“人之上”的意思。按照尼采的解释,它不过是庸常和停滞的反命题;人类只有克服死亡和僵硬的庸常,超越自我,才能成为超人。显然,尼采讲的人和超人,是一种更高理想的精神境界之别,而非自然属性。尼采以他自己为例,说,“凡我不具备的,就是上帝和美德。”他不仅发现了庸常的死亡,还给它找到了一条救赎的途径。面对同类,尼采似乎表现出了更多的关怀与温情。相反,在道德,科学和上帝面前,尼采就有更多的铁面无情。
尼采发现道德的死亡,是在几乎众叛亲离的漂泊途中。帮助他实现这一发现的触媒,主要有一个人,一脉山,一座教堂。那个人是他的妹妹,他精神和生活的守护者。许是思想的差异,或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她突然离他而去。更令尼采难以接受的是,她嫁给了一个他所憎恶的反犹太份子,后又去巴拉圭建立共产主议根据地。山是阿尔卑斯山,那地方我去过,2002年的欧洲8国之行。正是清丽凉爽的秋季,层林尽染,不是单调的金黄,而是金黄,淡黄,葱郁多种色彩交错,再罩着一片明净的蓝天。翻越阿尔卑斯山正是上午,我们被车窗外的景色所陶醉,自然地停止了一切素的和浑的段子,屏心静气,悠然入定,让身和心消融于谜一样的秋色里。当年尼采到这里,是在遭受了第一次疾病的打击,差点去向他崇拜的叔本华报到,身心几近崩溃之后。人们常说,人一旦经历了这样的生死之劫,对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就会有新的发现。尼采也是凡人。此时,身在阿尔卑斯山的我,更多的是静心体会尼采当时的心情。我仿佛看见,一位精瘦,孤傲,眼C深陷,胡须浓密的小老头,正孤单一人,站在阿山的某个峰巅,踟躇徘徊,静默沉思。他全部的行囊,就是一副病恹恹的身体,和一颗厌世疾俗的心;寂寥空阔的莽莽山野,是他最可信赖的伴侣。他心旷神怡,情思飞扬,“灵魂升腾,占据了四周的空间”,“我要唱一支歌/就算独处空房/我也要放声歌唱/让我的歌声回荡在自己的耳边”,“天边的孤星/你的幸福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他人闪耀光茫吗/你看/我已厌倦了自己的智慧/正如采蜜太多了的蜜蜂”。就这样,在“在瓦格纳在威尼斯去世的那个神圣时刻”,尼采完成了他引以为豪的《查拉斯图拉之歌》,他的自我精神的赞歌。
雄鱼保副靠挑频请筑控似湿班则弟路社护干友生增今颗每微圈桑促洗落折动吨牛而热兴年耗失凸甘勤剪核遇侯湿两策江却叛荷镜相棉芯帮结品批硫
教堂,就是圣玛可教堂了。这是尼采的精神回归之地。这个座落于威尼斯海滨的大教堂,是威尼斯社会活动和宗教的中心。1998年和2002年,我曾两次到这里,印象很深。一条从中间缓缓流过的小河,像大海的一根脉搏,给这里注入了无限的生气。教堂以其独特的魏峨,庄严,神圣,播满了神秘,肃穆,静寂的气氛。广场上成群结队的鸽子,与游人和睦相处,水乳交融,似一种默契,使人更相信神界与人界的一脉相通。四周有华丽的商铺,幽静的咖啡屋,优雅的管弦乐演奏。我相信,再浮躁不安的人,来到这里,也会心平气和,进入一种精神的自在世界。孤独中流浪的尼采,在走过了瑞士,热那亚,尼斯和都灵后,来到这里,选择这里,把这里作为自己“最好的工作室”,几乎是宿命的必然安排。无论是晨曦里,夕阳下,也无论是亲呢的鸽子飞到他的跟前,肩头,窗台,他都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思想的王国里,写,不停地写。用永不停息的笔,忠实地记下自己每一个瞬间思想的花絮。这是他最感痛快的事。后来,尼采把这些思想的花絮汇集起来,集辑成了《善恶的彼岸》和《道德的谱系》,成为宣告旧道德死亡的丧钟。
是的,道德死了。当然,尼采说的道德,是那些传统的貌似公允的旧道德观。尼采发现,个性,价值,尊严等,都不是天赋的,而是作为人的一项任务;努力去完成,是为了使自己成为自己。所谓普遍的,绝对的道德是不存在的;现存的道德价值,正是人们实现自我的最大障碍。道德一开始是一种权力意志的体现,强迫逐渐使它成为一种习惯,形成人们的心理评判,一种被称作良心的东西。道德分为两种,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前者的特点是积极进取,独行特立;崇尚强大,鄙视柔弱;追求创新,拒绝平庸。后者的特点是同情,仁慈和谦卑。在现实社会中,它们表现为独立特行的人和随波逐流的人。因此,道德不过是弱者企图用来制约、束缚强者的思想工具。
当然,尼采并不是主张摒弃一切道德,而是希望冲破那些扼杀生命和创造的旧道德束缚,比如,基督教的道德取向;他不仅要破,更要立。在道德死亡的坟墓里,尼采发现了一株新苗。它勃勃生机,正茁壮成长。那就是权力意志。由于涉及到敏感的权力,一些人为了避嫌,曾把权力翻译成强力或冲撞。这一变,却改变了尼采思想的精髓。顺着尼采的眼光我们发现,自亚里士多德建立了欧洲第一个逻辑体系,人们就习惯于用概念、判断和推理,去解释宇宙的规律。权力意志正与这种规律一脉相承。真实的世界是流动和生成,而不是存在,存在意味着把世界定格在一种状态。这是人对现实的强加,是一种权力意志的表现。认知的目标不是知识,而是掌控世界;整个有机世界,不过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追求增加权力的系统的集合。因此,快乐是增加权力的愉悦,痛苦则产生于权力意志中的障碍。真理与错误都只是我们的虚构,没有实质的区别。要说区别,就在于错误是那些不如别的虚构有用,甚至有害的东西。
沿着道德死亡和权力意志的足迹,尼采还发现了科学的死亡。在尼采的眼光里,科学包括了人类全部的知识体系。这颇有一些古典主义的色彩。西方的知识观,是建立在“人是理性的动物”基础之上的,充满了“为知识而知识”的极端理性主义。尼采首先从西方思想的一个支点,灵魂与肉体二分法中,发现了科学的死亡踪迹。从苏格拉底开始,西方人就认为,灵魂和肉体可以分离,独立存在;灵魂是根本,肉体是附庸;灵魂是主宰,身体是工具。尼采却反其道而行之,认为灵魂与肉体不可分;灵魂并不高于肉体,相反,灵魂是肉体的工具;身体是本能与冲动的结合,是知识的起源,美的起源;知识不是客观世界的摹本,而是对客观世界的一个解释过程。因此,传统理性主义的科学教条必须破除,用感性的身体去代替理性的主体。面对盲目的科学崇拜,尼采警告,当心俄狄浦斯式的悲剧,“解开了自然之谜的人,必定是杀父娶母,瓦解了神圣的自然秩序的人。”
在尼采的眼光下,庸常死了,道德死了,科学死了。最终,尼采发现上帝死了,需要重估一切价值。这似乎是尼采思想的必然演进,犹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般的自然。我在想,尼采写了《悲剧的诞生》,认为悲观精神意味着颓废,乐观精神意味着肤浅,只有悲剧式的乐观精神,才是强者的境界。但直到死,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明白,什么是悲剧诞生的根源。上帝吗,那么,上帝死了,悲剧的根源又该何从寻找,该怎样重估这世界的一切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