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国家大事
父亲50岁时,外面世界的事情,几乎就无法看清了,因为那时父亲双眼已经模糊,接近失明。可是,父亲心里边却装着永远也讲不完的外面的事。父亲喜欢讲国家大事,在我老家那个村子,是无人不知的。父亲的国家大事,都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我的大哥专门为他买来半导体收音机,他夜里收听,白天就到外面去讲,讲时,要在原有基础上,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父亲一想象,给人的感觉,就仿佛他从那个世界才回来。所以每当父亲讲完一件事,就会有女人在街上嘁,老孙三哥,你从美国才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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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听众,往往是些只关心家务事的女人们,这对父亲是相当不公平的。父亲眼不好,不能和男人们一样上山,只能做一点挨家挨户出粪的活计。父亲讲给女人们听,女人们常常是爱听不听,有时一看见父亲挑着粪桶从门口进来,就赶紧起柳条筐,轻手轻脚跳过院墙逃到东面的园子里。父亲清楚女人们躲他,并不恼火。父亲面带微笑进院,冲屋子里喊:二妹子呵,怎么听说叫儿媳骂啦?父亲只一句话,就把园子里的女人引出来。女人先是哈哈大笑,说三哥哎,俺在这儿哪。之后跟出句,你从哪听说的,难怪她这些天不怎么爱跟俺说话。谁家的婆媳没有点矛盾?女人们对父亲的话没一个是不感兴趣的,因为婆媳之间的事是乡村世界里最重要的事,父亲因为深知这一点,把躲着他的女人们从园子里引出来,几乎是百发百中。她们往往还不待从园子里出来,就开始了没头没脑地哭诉,父亲在这样的时候,显得十分有耐心,因为父亲知道,他的耐心,正是为他讲国家大事做着准备,他的耐心,正是为了女人们对他有耐心。女人们诉完,当然就轮到父亲了,父亲会说,得了,别那么想不开,没听说吗,总统那样的人物都有人坏他,何况咱老百姓!父亲不失时机地引到国家大事上,父亲的国家大事又和家务事有着巧妙的联系,父亲的成功是可想而知的。在那样的时候,女人们往往会说,三哥你真行,没你不知道的事。于是父亲蓄着胡须的脸上,立刻挂满笑容,昏暗的瞳孔里,瞬间就出现了庄稼人眼里少有的光辉。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常常就能看见父亲成功地讲述了一场国家大事后,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和眼睛里弥漫的光辉。那应该是正午或黄昏,父亲挑着粪桶收工回家。父亲因为摸索着走路,深一脚浅一脚,溅了一身粪汤,额上和脖子上也挂满汗珠,但是父亲是得意的,看不出丁点疲倦,仿佛那些装在心里的国家大事,一旦传播出去,就如同粪桶里的粪水浇到地里,顿时变成养料,渗进父亲心灵的土地。然而,这种养料的生成,往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有时,父亲刚进家门,就会跟进一个尖锐的声音,那发出尖锐声音的女人,正是白天向父亲哭诉的那个女人的儿媳,她往往要气急败坏地责问说,你从哪听说俺骂婆婆了,呵,你从哪听说?
为了讲国家大事,父亲付出了巨大的名誉上的损失。然而,父亲从没把女人嘴上的名誉当成什么名誉,无论有多少女人找上门来,父亲第二天照讲不误。依然是笑着走进别人的院子,依然是用家务事引出国家大事,依然在女人夸奖之后,严厉闪现出庄稼人眼里少有的光辉,我一直以为,父亲喜欢讲国家大事,是因为年轻时在外面闯荡过的缘故。父亲13岁起就开始经商跑买卖,走南闯北走过很多城市,曾经打开在眼前的世界怎么会突然地消失?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留恋在外面闯荡的过去,留恋能够看到光明时的光阴,才要不厌其烦地回顾、温习。可是,我错了,有一天,在母亲同父亲发火时,他说了一句话,父亲说:一个人,只知道家门口那点事,还是国家的人吗,那是白痴!
事实证明,父亲喜欢讲国家大事,是把自己当成国家的一分子,当他不能在外面闯荡,不能像国家这个血管里的血活跃地流动时,讲述让他看到自己的流动。也就是说,父亲通过讲述所实现的,不只是回顾,也不只是温习,而是实现了国家肌体一分子的感觉。是这种感觉,明灯一样,照亮了父亲脚下铺满粪土、蚊蝇乱飞的路;是这种感觉,在渗入心灵生成养料时,变成父亲抵挡黑暗世界的一股力量。
为此,我永远崇敬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