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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我家还在鸭绿江边居住。

妹妹出生后，母亲奶水不足。一个夏天的傍晚，父亲从山里回来了，把一头小奶羊交给我，说：“今后，羊就交给你去放吧。”然后手指家门前的河湾说，“就到河湾那里去放吧，羊爱吃河湾里的嫩柳枝。”

我就牵上小羊，去河湾里放羊。

村子近旁的河叫清河，属于鸭绿江的支流，清河绕着村子圈了个半圆，远远地延展开去几里远，河水清澈，两三米深可以看得见河底细小的圆石子，河边丛生着茂密的柳树，是小羊最爱吃的植物。我把小羊栓在一枝柳枝上，就去河里戏水摸鱼。

小羊差不多吃饱了，我也游累了，就去牵她回家。小羊通体洁白，正抬头打量着我，那眼睛是蓝黑的颜色，河水一样纯净深邃，那抬头望着我一动不动的模样，一下子就在我的心里扎了根，令我一生再也不能忘记。我伸出手想去抱小羊，小羊轻轻一跳躲开了，脖子下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响得急促。

我的小羊，是村里唯一的羊，得到全村人的喜爱。现在回想，大概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个特殊时期，小羊以它纯真无邪的眼神，天真可爱的模样和顽皮的举动，一下子唤醒了人们久藏于心难得表露的爱意，让人们日渐粗砺的情感，一下子温暖细腻起来了吧？

从此，村里时不时响起小羊细细的有些撒娇的咩咩声，伴随着肆无忌惮叮当作响的铃铛声。

夏季河水暴涨，我只好割草喂养，待河水消退，我牵小羊重回河湾。

河水映照着蓝天和云朵，也变成奇幻的蓝色，急流冲走了一切青苔水藻，细小的鱼儿只好三五成群啃着洁白的圆石子。河岸的细沙洁白晶莹，纤尘不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丛柳叶子上泛出蜡质的光，喇叭花沿柳枝攀援而上，迎风号角般嘀嗒吹响。

我受到鼓舞，折一支直直的柳枝，褪去皮，一侧斜举，一手抓着小羊刚长出的角，一手提着长枪，庄严地挺直身子迈开正步，在沙地上一步一步地走着，检阅沙地边灿烂盛开的野花，恣意生长的绿草。

我就是书中骑白马的将军，在广袤苍凉的沙场，威武点兵。

秋风渐凉，我上学了，只好下午放学后再去放羊。常常是日斜西山，晚霞渐起时分，小羊饿了一天，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着我，我放学一路小跑回家，牵上小羊，向河湾猛跑。小羊几乎是牵着我在跑，边跑边叫，叫声不再是刚才忍饥挨饿时的绵长凄厉的声音，短促的咩咩中似乎有无限的欢喜。

来到河湾，小羊埋头吃柳枝，我坐在树桩上，吹着有些凉意的风，看四野阒无人迹，远山模糊，彩霞把眼前涂抹得一片暗沉沉的红，小羊脖子下的铜铃铛“叮当——叮当——”有节律地慢响，就觉得自己与天与地，离得很近很近。

小羊很快就吃饱了，跑去河边喝水，吃河边丛生的嫩柳枝。她又抬头瞪着眼睛看我，眼神无限纯真安详，我伸手想抓住它，它立刻敏捷地跳开，扇扇耳朵，打个喷嚏，带出一串叮叮当当铜铃的脆响，然后再瞪着眼睛看我，眼里有烧红的晚霞和流云。

冬天，玉米秸秆、大豆秸秆都是好饲料，我可以不去河湾放羊，但是，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还是带小羊去河湾，让她吃落叶的细柳枝。

天气寒冷，河水的浅处结了冰，变得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全都安静下来了。小羊咬啮细柳枝咀嚼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过于嘹亮，小羊脖子下铜铃铛的叮当声似乎传到辽远的山际雪线，我坐在向阳的石头上，远远地细数着从村里走出的人们。有时，整个下午没有见到一个人，直到各家各户的炊烟袅娜地飘到空中，直到冰面碎裂，发出“咔”的一声响，打断我的沉思。

野旷天低，日落长河，蜿蜒无声的河水，寂寂地流向远方，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做寂静无声，突然间就有了莫名的孤独惆怅的感觉。

等到我再一次牵小羊来到河湾时，已是春天，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让我感到身上棉衣的沉重，举目望去，桃花杏花在河湾里隐隐约约露出半边脸来，野梨树白衣胜雪，在万绿丛中凌波微步。车前子和蒲公英伸展开绿绿的叶片，不知名的野花在绿草中星星点点散开，新犁开的田地散发着泥土的清新味道，连同空气中弥漫着的甜甜花香，同阳光一起酝酿，深吸一口，就有了某种醉意。

我的小羊却变得十分不安稳，父亲说，还是送回山里一段时间吧，村里只有一只羊，太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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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放羊经历暂时结束了。

我常常回想这段放羊经历，回味我感受到的四季景色，常常为城市的孩子无法真切地触摸到这些景色感到遗憾。

自然中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境，一些转瞬即逝的美景，无论言语还是文字，都难以言说描述，必须自己去见证和感受，别人是无法替代的。当一切景色如过眼烟云在记忆中逝去时，我们细心凝视的这些瞬间，变成了永恒，成为个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人和事，一切美好的情感和深刻的认识，是不是也都来自这样的凝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