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里远远地望出去，故乡的景致大概永远是那个样子——遍布绿色而方块的田地。田地的几个坟头上面，各色的纸花还伶仃地挂在风里，倘若风一吹过，哗啦啦响起来，是经年的岁月倾诉起来，没完没了。间或也有几座小楼低低地伏在田地里，伴着不尽的青黄的田畴，一日一日在淡黄色的阳光里，随着日影此消彼长，也缤纷起来。

童年的故乡自然是彩色的，缤纷的。

那时，几户人家合住一个大的院落。院中有棵我抱也抱不过来的槐树，叶子细细密密地遮住夏天，绿意清凉。外婆总是一到午后，就把那个沉重而黝黑的瓦盆搬到树荫下，倒半盆水，清清凉凉的，任由我用废弃的药瓶、罐头瓶肆意倾倒。听那水声，水声是碎的。将这小小碎碎的音符连在一起，大珠小珠地化成一泓，又聚作一块清清凉凉的透明——这简直就是童年的色彩。

外婆就这样守护着那个小小的院落和小小的我，几乎一生都未曾离开过她的故土。

外婆若活到现在，也已经九十多岁了。那个院落跟她一样老，四四方方，面积不大，院内零星的横斜着几棵树，因有几朵花点缀，也颇有些缤纷的意味。大门处有一间低低矮矮的小棚，用来做饭。棚顶四周已被熏得黧黑，配上土砖的红色，渐渐显出一些北方乡村的本色。外婆一辈子的时光就都在那里了。

那年，举家搬到城里。一辆破旧的蓝色大头车停在门外，车后面塞满了大大小小、左邻右舍帮忙搬上去的家具。外婆身子略微倚在门口，顶着满头银丝，手扶着有些旧黄的木门，在风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眼睑略微垂下来，然而又怕错过那分别的一刻，只是呆呆地盯着。车发动机隆隆地响起，那眼睛急速地眨了几眨，两行清泪就此滚下。那泪水一路咸咸地砸在我心里，里面有她对我一世的疼爱。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泪水虽微小，却能淹没整个世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于她，是多么重要。

然而外婆还是终究离开了我们。她经历了别人有过的不幸，也经历了别人没有的不幸，然后有了众人眼中所谓的儿孙满堂。她大概是一株顽强的无名之草，却隐隐约约含着大地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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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已长得很大很大，外婆却再也没有变老。但那一年的两行泪水，让我感受到了人世的温暖，这温暖会在我心里停留，并停留一生，成为我生命的底温。

外婆，你疼我一生，我念你一世。

再回故乡，眼里心里已经不再缤纷。那田畴，那小楼，那碧树，那清清凉凉的水，那红黑相间的院，仿佛都失去了颜色，没有了温度。我想，外婆，大概是你带走了，从我心里带走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于我，是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