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月，我都会隐隐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情绪之中，若有所思，似有警觉，却又不愿真切面对。这种扑面而来的悒郁，暗流涌动，铺天盖地，令人窒息地挟裹着我，全然不是贺方回那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诗意朦胧的闲愁，俨然竟是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张，许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颤栗，李重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那种咀嚼无尽、绵延不绝的彻骨伤痛和深切悲哀。

三十多年前的一九八六年七月，我第一次参加了决定那个时代年轻人命运的高考。一个懵然无知，心性不定的年轻人，孱弱、迷茫，手足无措地与命运展开了一次殊死决斗。决斗，提到这个词，我便哑然失笑，内心充满了对这个词的歉疚之情，脑海里却浮现出唐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滑稽场景。不过，当时的决斗，我却是极其严肃的，内心虽凛然生畏，但仍犹抱了破釜沉舟的决然之心。

作为一个出生在大山深处的农村少年，小学时光，全在旧学功底深厚的父亲严厉目光的威慑及棍棒夹杂的辅助下，以及凭借读书考试，鲤鱼跃龙门，成功摆脱农民身份的兄长们的榜样引领下，稀里糊涂地度了过来，极其幸运地考进了离家百里之外的昭通城的学校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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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转眼即过。稀里糊涂考上了昭通城的另外一所中学读高中。说是稀里糊涂，一点也不为过，最记得初三上晚自习时，同学们都在寒窗苦读，我却和几个家住学校里的老师的年幼子女，大玩捉迷藏的游戏。一位姓曹的女教师，教我们几何的，出门倒污水，走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无意中吃惊地发现了藏身于她家门口旁边鸡窝里的我，未待她开口，我赶紧悄悄打招呼：曹老师，我在躲猫猫，你千万别做声。曹老师愣了愣，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从我藏身的鸡窝边缓步走过，边走边大摇其头。我所补习的功课，是童年时家教严厉下未曾享有过的快乐游戏。从未料到，与同学们在书本上落下的课业距离，这功课，却令我终其一生也不及补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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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的中学时光，除了寒署假回到家里，胆颤心惊地领受父亲的严厉，疲惫不堪地投身农活外，都在校园里快活着，过着自己管束自己，或许更多是自己放任自己的散漫生活。

才上高中时的班主任，是一个戴着眼镜，常高仰着头时时微笑的年轻人。上他的数学课，我偷看小说，被发现了。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依然微笑着，继续讲课。巨大的幸福感弥漫在我的四周，心想，这老师真好。日后反躬自省的结果，是在我的教书生涯中，无一例外地对学生严加管教，绝不姑息

数学老师的宽容，语文老师对我的偏爱，极大地激发了我生命中的一种热情，无数次拼命挤到学校图书馆方方正正的小窗口下，借出了一本一本的书。《三国志》《史记》之类的书，就在高中时一本本啃了过来。那时为生活增添无限情趣的，当然还有唐诗宋词，特别是宋词，悠然遐想中，自己无数次化身成其中的某位主人公，荡漾其间、陶然迷醉，三生挚爱、死生相依，寻愁觅恨、悼秋伤春

岁月流逝得总是无声无息，青春年少时清灵妙曼的美好时光，消失得尤其快捷迅猛，偏又令人浑然不觉。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朱熹殷殷劝读的警妙诗句，哪里是那种年龄能够真正体味到的。正当苦读的适龄课本，硬生生就此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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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高考，才骤然惊觉，自己对于即将决定、改变自己命运的高考，竟然毫无半点底气!只要顺利通过高考，别说考上心向神往的大学，即便考上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后便能得到国家的统一分配，拥有固定的工作，领着人人艳羡的工资，未来的生活，人生的命运，注定会是一片金光灿烂的锦绣前程!

可是，考不上呢?想到这里，便令人不寒而栗，难道还要回到大山深处，永远过着那种三月不闻肉香，过年的三天才能饱吃几顿米饭的日子;过着村里人那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终年劳苦却衣食难以为继的苦难生活。小学时读书的愉悦鲜有记忆，有些场景却深铭肺腑，终身难忘。为了半根枯柴，几团畜粪，一片青草，或是苞谷地里悄然长出的一棵隔生洋芋(收获时散落地里，来年再长出来的土豆)，核桃树上掉落的几个核桃。本来一起结伴劳作，嬉笑打闹的小伙伴，瞬间就会骤然翻脸，凭借本能的体力争抢起来，甚至为此辱骂打斗，弄得鼻青脸肿。性格强悍，力大劲足的，带着战利品气昂昂地走了，留下那孱弱的败北者，委屈地呆在原地嘤嘤哭泣。过上几天，才会讪讪地凑在一起，慢慢冰释那特定的年龄无法深结的仇恨。孩子之间如此，彼此的父母，那些在生产队里结伙劳动的大人们呢?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或是生产队分粮食、豆角时成水的好坏，三天两头都会爆发吵骂争斗。父母间的矛盾，自然又会波及孩子。做些零散农活，或是跟随在为集体收割庄稼的大人们身后，挖刨、捡拾点漏收的洋芋、苞谷以补贴家用的孩子，本来还一起玩耍的，这时都会冷下脸来，慢慢分开，互不理睬，或有要帮着父母的，彼此间便阵营分明地相互辱骂起来。那种争斗，究其实际，就是为了争取一种生存下去的权利。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司马迁《管晏列传》里管仲的这句话，只有经历过这种底层生活的人，才能有痛彻心扉的深刻领悟。

怀着深深的忧虑，怀着对不可预测的未来的莫名恐惧，我脚步沉重地走进了高考考场。

七月七号头天考试结束，深感考得不好，当天晚上几乎整夜失眠，第二天的考试，不用说，昏头胀脑，一塌糊涂!高考的第二天晚上，为避免失眠，买了两颗安眠药吃下，竟然照样失眠，在焦躁烦乱中惶然度过。结果自不用说，获知高考成绩的那天，我记得天空的灿烂的阳光，当时是何其残酷地直射我的头顶!每一线丝丝缕缕的阳光，都是痛抽到我身上的鞭子，带着谴责，也带着羞辱。强撑着走出人群，走到没人注意的角落，颓然仰靠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上，那种身若颓土、天塌地陷的感觉，即便是饱受名落孙山的屈辱，在历尽坎坷艰辛的人生长途中，遭遇种种不幸的时候，都从不曾再感受过超越其上的痛苦。

高考失利后，命运把我重新扔回了大山里的贫苦村落。缺电少水，没有公路，与外面的世界几乎完全隔绝割裂。别说看电视，就连录音机、收音机也没有一个，连一句标准的普通话也听不到。还在读书的姐姐，为我买回一个小小的收音机，在唦唦唦的杂音中终于搜索到一个清晰的波段，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响起时，我默然呆坐，静静聆听这来自外面世界的华美声音。

仿佛是忏悔，又像是自己惩罚自己，整天都在满是石旮旯的山地里埋头耕作，不到半年，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深幽静谧的山村之夜，昏黄的煤油灯下，忍不住找出已经积满灰尘的中学课本，摩挲着翻开，昔日如此令人生厌的课本，竟变得那么亲切，书页上跳出的一行行字，像是隔世重逢的亲人，一个个踊跃着，向我争相问候。泪水不知不觉溢满眼眶，我知道，这一生，我再也离不开的，就是书籍了。里面不只有鲜活灵动的人物，不只有异彩纷呈的大千世界，更有搭救我远离愚昧闭塞的阶梯，有引领我走向美好人生的桥梁，有成就我鹏飞万里、壮志得酬的锦绣前程!

谋得了一个代课老师的职位后，从此，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永远都会装着一两本书，劳作闲暇，不管田间地头，还是路边树脚，都会掏出书来，认真阅读。乡街子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亮灯的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大多是打麻将、或是喝酒划拳的喧闹声，这时，我便关紧门窗，拧亮马灯，惬意地翻开书本。正是一本本的书，让我在清苦生活中自得其乐，变得强大、自信，一步步取得相应学历的同时，也一步步改变我的人生，让我走出大山，在生命的里程里，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的意外。

总是在想，能让寒门子弟真正领略社会公正的，千百年来，便是自隋朝开始推行的科举考试制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旧时底层士子的唯一希望。高考，从某种角度来说，便是这一传统的延续，当然，其优越公正，与科举制度不可同日而语，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现在的高考，能让更为广泛的人们接受更多的良好教育，实属造福亿万民众，惠及百姓民生的良善举措。

我的高考，是生命中永远跃不过去的那道龙门，从此，带着惊惶不安，惴惴然投身于社会广阔无边的惊涛骇浪。一次次的奋力挣扎，一次次的努力拼搏，都会归因于高考失利后丧失了那种一劳永逸的优越，少了出道时便能随身携带、耀眼夺目的高贵光环。年近半百，终于彻然领悟，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轻饶!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熟得熟失，谁能明辨?塞翁失马，焉知福!

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生命密码，即便同时代的人，也会烙下各自不同的印记。高考给予我的，是终身难以解开的心结，是七月决斗后一生都挥拂不去的阴影，同时，却也给予了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志趣。

生命中的美好，谁说全部来源于轻松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