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足球场的格局，和别处的差不多：都是外面一圈塑胶跑道，里面是天然草地，预备着6个没有网子的球门。我们这些人，星期六放学了，每每约人玩上一两个小时。

我没有足球，自打学足球起，就跟着别人到球场上“打酱油”。别人说我水平差，怕降低整体实力，就在里边打替补。他们大都不喜欢传球，非要他们传，就要开始对骂。过了几天，那些带球来的说我连替补也干不了，幸亏经常给他们买水，推辞不得，便改为在球场外转悠，做些捡捡球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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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此便经常在场边转悠，专门帮他们捡球，虽然没什么劳累，但总觉得有些无聊。带球来的是一副凶面孔，其他队员也不规矩踢球，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来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自带足球而在场外打替补的唯一人，他身材高瘦。青白脸色，黑眼窝里有双无神的眼睛，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虽然自带足球，可确是一个黑白皮的，根本不是什么“阿迪达斯”。他对人满口战术，什么回传、二过一，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他的口头禅“Lionel Andrés Messi”这半懂不懂的词中，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场，所有踢球的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又来找虐了？”他不回答，对其他人说：“谁累了，让我玩玩。”便换上一双球鞋。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假摔被打了吧！”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见你一挨就倒，还被晃倒好多次。”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他们那是直接撞到我，我腿上有伤，这……这我受得了么？”接着便更是难懂的话，什么“小腿抽筋”啦，“肌肉拉伤”之类的。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以来。球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加入过学校足球队，但终究太菜，又不参加队内训练，于是越来越菜，弄到没人要了。幸而还有个足球，便替人家打打替补。可惜他又有一个坏脾气，便是输球了就找借口，偶尔射进一球，就自吹自擂。如此几次，叫他打替补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用办法，便免不了在“野战排”里混。但他在我们球场品行却比别人好，因为他真踢球玩不过别人，虽然间或来一两句牢骚，但是人家一瞪眼，他定然不吱声，只是在那里颠球。

孔乙己战罢一局，到场边休息的时候，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参加过校队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的神情。他们便接着问：“那你怎么连个替补都打不上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罩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伤病困扰”之类的了。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球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其他人绝不责备的。而且踢球的人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来向更菜的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踢球么？”我略略点头。他说：“踢过球……考你一考，知道怎么假摔不被发现么？”

我想，你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他。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知道罢？我告诉你，记着！阴人的时候很好用。”

我暗想：谁会跟你一样猥琐，就知道阴人。我又觉得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道：“谁要你教，不是别人挨一下就倒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对呀对呀！可是具体怎么用，知道么？比如禁区里赚点球。”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准备演示一遍假摔，见我毫无热心，便又叹了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神情。

有一天，大约“十一”前后，大家正等着带球的来，看了下球场，忽然有人说：“孔乙己已经好久没有来了，还欠五瓶矿泉水的钱呢。”我才觉得他的确好久没来了。一个打球的说道：“他怎么回来？都快站不起来了！”“哦？”“他总是假摔，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在水泥场摔倒了，水泥球场这东西，是能摔的么？”“后来呢？”“后来？先被抬下场，歇了老半天，再被送到医院。”“再后来呢？”“再后来挂了号，交了住院费。”“交了又怎样呢？”“怎样？谁晓得？也许是真的受伤了吧。”别人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踢着球。

天气日渐变冷，放学后踢球的人渐渐少了。一天傍晚，我正在场边观战，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帮我买瓶水。”这声音虽低，却很耳熟，却一下子认不出，仔细一看，那孔乙己便在我身后站着。他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头发用发带箍着，穿着“巴萨十号”球衣，拿着一瓶红花油。见了我转过身来，又说道：“帮我买瓶水。”别人也走过来，见了他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五瓶矿泉水的钱呢。”孔乙己很尴尬地答道：“这……下回还清，今天我要练吊射。”别人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受伤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争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你要是没伤，干嘛去医院挂号呢？”孔乙己低声说道：“这回不伤，别提，别……”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我都笑了。他走到球门前，踢了几脚，但都没射进，便又在旁人的说笑中，拿着水慢慢走了……

从此以后，又长时间没有看到孔乙己。到了年节，别人还说：“孔乙己还欠五瓶水的钱呢。”到了第二年的“五一”，还有人说：“孔乙己还欠五瓶水的钱呢。”到了“十一”，没有人说了，到了元旦也还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再见到他，大约孔乙己的确已经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