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学生。他与其他同学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道鸿沟，仅仅只是遥望着彼此，对方不会跨过鸿沟来主动接近他，他也不愿意自己跨过去，仿佛只要迈出那一步，所有小心翼翼堆起来的防御堡垒就会轰然坍塌。

黑暗逼近，他骑着吱呀作响的掉了漆的老式自行车，面无表情地穿梭在那迷宫一样的深巷里，那是城区最贫穷的地方，七弯八拐，九曲回旋，第一次去的人保准会晕头转向找不到方向。但是他就是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七年。低矮的砖房，狭隘的过道，低垂的电线，堆着不少生活垃圾的地面，流浪狗的吠叫，一切都是他最熟悉的景象。

自行车停在一家挂着风铃的家前，他下车，轻轻将车锁在门外，其实锁不锁都没什么差别，这种地方，连小偷也不屑多看一眼。抬起头，看到屋檐下叮当作响的小小风铃，那是他拾荒的爸爸一次偶然捡回来的，当时断了几根线，散了几个吊坠，后来在妈妈的巧手下又重新迎风歌唱。他低下头，过了几秒，又重新抬起头，这一次脸上多了一丝笑容，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妈，我回来了。”他看着眼前那个瘦弱的女人。

“哦，你回来啦。饭菜已经热好了，放在桌子上，你去吃吧。今天接的活儿比较多，我把这一件衣服补完再吃。”女人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又赶紧低头缝补自己手上的衣服，右手边还放着几件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左手边散乱放着几件等待缝补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那些缝纫店的人扔在这儿的。

“恩，好。”他走两步，在一张自家做的桌子前面坐了下来，上面摆放着两碗炒过的饭和一碗咸菜。端起碗，拿起筷子，刚准备吃，女人开口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今天又要吃咸菜了，等我做完这一笔活儿，明天就可以再添一两样小菜了，今天，你就再委屈……”话没说完，他打断了。

“妈，我没关系的。”他默默地捏紧手中微微泛黑的筷子，盯着手中碗里的饭。

女人没看他，低头继续缝着，一边说道，“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多吃点，不然长不高的。男子汉嘛，总得高一点。而且你还这么瘦……”

“妈，我真的没关系的。”他再一次打断了女人的说话，看着女人已经爬满皱纹的眼角，皱了皱眉，谁会想到这个女人才四十出头。

“好吧好吧。妈不罗嗦了。你快吃吧，别冷了。”女人拿着针线的手依旧没停。手虽然粗糙却十分灵活。这是慢慢磨出来的，白天为人洗衣，晚上替人缝补，都是这手上的活儿。

“恩。”他点头。

他没有看到几步外，母亲眼里闪过的一丝泪光。孩子，你要再长高长壮一点就真像你爸爸了。母亲转过头看旁边唯一一张用相框框起来的全家福。照片里，一家人笑得灿烂。可是，现在再开心，也只剩下两个人了。父亲在一年前死于一次意外车祸。

吃过饭，他去做作业。拿起被胀得鼓鼓囊囊的小小书包，那是母亲用牛仔布做的书包，用到现在已经近乎白色。上面还有父亲和他一起挑选的钉扣，经过无数次的抚摸，已经变得相当平滑。他看着那些钉扣，笑笑。然后扭过头，开始专心致志的写作业。

第二日，他如往常一样到了学校。刚准备进校门，被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拉住了书包带，带到一边。

“喂，小子，咱兄弟几个今天缺点钱。借点钱给兄弟花花，怎么样？”高大的男生挑挑眉毛，一副痞子相。他身后还站了几个跟他一伙的人。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脸平静，多年的磨练让他早已能够忽视掉别人恶意的举动，这点事情在他心里激不起波澜，“我身上没钱。麻烦你松手。”

“兄弟，别开玩笑啊！这年头，哪有人不带钱出门的啊！别小气啦！”那人依旧不放。

“不是小气，是真的没有。还有，麻烦你松手。”他皱皱眉，然后去扯自己的书包带。

“哼，你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跟你说话，你不但不合作，还敢乱动。我看你是缺点教训。”那人加大了手里的力度，书包带被紧紧绷直。那人又继而转向他背后的人，“兄弟们，打！”又转过头，狠狠看着对面的他“我看你还敢不敢说没钱！”

小喽啰一拥而上，他连忙出手想把包扯回来然后逃进学校，他不想和他们有太多纠葛。可是书包带还被那人紧紧的扯着，他一边护住自己一边想把书包带扯回来，对方岂能松手，那人还想着从里面搜刮点钱出来。于是拉扯躲闪之间，书包带从连接处断掉了，陪伴他近十年还带着父亲留下的痕迹的书包，就在今天被这几个小混混破坏掉了。他愣了一下，连周围人打他也没有躲，硬梆梆的拳头直直的落在他的脸上，他摔了个趔趄，手里的书包跟着他一起砸到地上，顿时，污痕爬上了整洁的书包，那么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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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书包，突然就冲了起来，本想逃离的意识被抛之脑后，和眼前那几个人扭打起来。他可以容忍同学避离的举动，可以容忍别人对他的嘲笑，可以容忍从小到大遭遇的所有不公，但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他的亲人，这几个混混凭什么将母亲辛苦缝制而且还残留着父亲痕迹的书包弄坏？他丧失了理智，像一只受伤抓狂的小狮子，一个人艰难孤独的扑向敌人，不管自己能否打赢，只是本能般的撕杀。

这时，两个警卫跑了过来，小混混们见状连忙抛下他逃走了，他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又马上爬了起来，抓起一旁的书包和落在地上书包带，推着老旧的自行车向学校走去，跑来的警卫看着他一身污渍，脸上还挂了彩，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摇摇头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走向学校。一个警卫摇摇头，对身旁的另一个警卫说道：“现在的小孩子真的是越来越不听教导了，这以后可怎么得了！”另一个警卫点头，表示赞同。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但脚步也没有一丝迟疑或想要向他们解释，只是兀自走入校内。

周围学生来来往往。有的人脚步匆匆，瞟一眼又淡漠地走开，只当他是那不安分守己的学生中的一个。也有好奇心强烈的，一路紧盯着他看，还一边跟周围的人热烈的谈论猜测，那津津有味的模样令人厌恶。

他的眉头微蹙，但是很快又松开。自己不是一直都是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么？被人嘲笑，被人嫌弃，被人欺辱，被人指指点点。从小到大，他玩得来的也不过只有几个同样处境的孩子，但现在也都已经辍学，只剩他因为成绩优异还留在学校，他仍是孤独一人。就像溺在湖中的人和站在岸边看的人，心情永远都是不一样的。既然他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就不要期待别人的谅解。他相信，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地走完这一条路，照顾好家人。

来到教室，刚把书包小心翼翼的放入桌内，就有人在门口叫他，让他在下课后去学生科一趟。是为了刚才在校门口的事情吧。

当他从学生科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书包不见了。原本好好摆在课桌内的书包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失踪的也只有书包，所有的课本都好好地放在课桌内。他焦急地环顾四周，周围同学如往常一样笑笑闹闹，没有人在意他。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是也什么线索也发现不了。这是，他注意到，平时一向喜欢戏弄人的几个男生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怪。那几个人中为首的家里有钱但是那个人却不爱读书，只知道做一些挥金如土的事，一向都是班上的头疼分子。难道，这一次，戏耍的对象，轮到他了吗？他有些气愤，自己难道活该就是被他们戏耍的猴子吗？有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吗？于是，他冲到那人面前，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看到我的书包了吗？”

“看到了又怎么样。”那人笑。

“在哪里？”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怎么会知道。”依旧是令人厌恶的笑。

“你！”他狠狠地捶向桌面。

“我？我怎么样？”那人也不慌张，依旧是玩味的笑。

他受不了这种幼稚的游戏了，不想再继续陪他玩下去，看着眼前的人，正准备挥拳过去。突然看到对面的门边出现了一两个自己班上的女生，其中一个怀里抱着的，正是自己的书包！

他向那两个女生跑过去，脸色阴沉，正准备问她们拿自己的书包干什么，其中一个女孩开口了。

“嘿，正好，给你。你瞧，我们帮你补好了。”女孩伸出手里的书包。一脸笑容。

他默默地接过包，低头看着手里已经缝补好的书包，那疏密不一的针脚虽比不上母亲的细密平整。但也能看出是用心缝补的。他有些惊愕，也有些感动，除开家人之外，还没有谁这么对过他。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那两个女孩，吸一口气，道：“谢谢。”

两个女孩笑得眼睛眯得弯弯的，露出白白的牙齿。

“可是……你们怎么会——”他迟疑的问道。

“喏，还不是那个人。”女孩朝他身后努努嘴。

他转过身，看到刚才差点被自己打一拳的那个人也正眯着眼对自己笑。他愣了愣，又迅速回过身，睁大眼，问道：“怎么会是他？”一脸难以置信。

两个女孩对望一眼，又捂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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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很关心你的，不仅是他，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的。他进校的时候看见你被几个混混围着，知道事情不对，就去通知了门卫。然后赶到教室，告诉我们你的情况。他知道你肯定会被叫去学生科问话，所以要我们趁机找宿管借针线把包补好，然后在你回来前偷偷地将书包放回原处，给你一个惊喜，可惜我们晚了一步。”

“那……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他依旧不解。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以来的面瘫。”女孩做了个鬼脸，顺便白了他一眼。“平时同学们连话都不敢跟你说，你就跟个冰山似的，连个表情都没有，谁敢接近你啊。难得今天看见你发火，我们才知道，原来你不是冰山面瘫。人有七情六欲才好办，我们这种自来熟也才有胆子和你说话。”

“我……”

“你什么你。既然你不是冰山，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以后，不要再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了，别把自己隔离在外、封闭起来。既然都是一个班的，那么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一个女生说。而另一个女生站在她身边，笑盈盈地点头。

“你们真的不介意我……”他仍是难以接受。

“介意什么啊介意。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怎么这么磨叽。”两个女生又忍不住抛个白眼。

“喂，”一个拳头轻轻落在他背后，“我们是一个班的兄弟。”

他回过身，看着对面那个人清澈的眼睛，而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天的学习很快又过去了。他再次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熟稔的大街小巷，可是，那烂熟于心的地方却似乎多了一些与平时不一样的东西，可他又说不上来多了什么，只是觉得没来由的开心，嘴角微微上翘。夕阳余晖静静流淌在他背后的书包上，温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