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月台
再过十七分钟,那边电子钟上的红色数字将慵懒地跳到发车时刻。再过十七分钟,我将随火车机械的节奏逃离这承载了我生命最初十七年的地方。
没有人来送我。
但这无论怎样解释,都只因为我咎由自取。如果高中的前两年里我能感觉到哪怕一点点因怠慢学业而生的焦灼,我想我不会名落孙山。那样的话,我想我不会在好友一个个奔向前程之时,依然蜷缩在家中等待未来毫无生趣的消息。
因高考失利而被迫离开故乡的高中毕业生,必定在与昨日好友的对比中,会深深地感到羞赧和自责。这一点,现在我才切身处地地领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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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或许本该来送我的,而我却果断地说希望他们不要来。这样我能在走之前切身体会一次,那种置身人海无依无靠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十七年来习惯了依赖的孩子,算不算是一种亡羊补牢。
站在月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背着大行李包的我,现在并不恐惧,也并不留恋。然而还是无法掩饰内心偶尔闪过的不安与紧张。只剩下八分钟了。站牌下一个人的背影极像父亲,让我有一瞬间以为他来了,他还是来送别他的叛逆古怪的儿子了。那个人穿一件露领的黑色皮夹克,正如父亲穿惯的那件一样,是路边摊常见款,不知为何现在竟让我觉得很亲切,然而下一瞬间在他头顶飘起烟缕,我重重地失望了。父亲早已戒了烟。
他们没来送我!这不正是我强烈要求过的吗?我在心里叩问自己,而不安和飘荡的情绪却欲盖弥彰,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的乡下,我还小,爷爷奶奶还在时,父亲拉着我的小手走进用来晒谷的坪里看星星。那天下了雪,但天空在夜色里明净。视线随着堆满白雪的檐角向上看,漫天漫天都是星星。那个季节的夜如果没有星星,天空仍会飘雪,落进灯光的照明范围,毛绒绒的,像羽毛的丝缕。然后又记得哪天黄昏池塘边飞着一片蜻蜓,悬在我的头顶,我拍着灰扑扑的胸脯对妈妈保证将来带她周游世界,带她大声唱歌,然后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时大片金黄的油菜肆意地招摇……
然而这一切都戛然而止,像脑细胞的集体背叛将我从记忆拉回现实,从安静拉回躁动,广阔拉回拥塞。我完全忘记了试图不再依赖父母的决心,试图钻进回忆来逃脱现实带来的不安。然而我越是想钻进回忆,就越是被现实制服,就越是认识到,三分钟后,我将不得不被隔离在我生命最初的十七年之外了。
此时一列火车从月台前出发向站外驶去,我模糊地望着面前这蠕虫一般的庞然大物,心想我将马上被另一只铁皮的蠕虫吃进肚子里去了。忽然在内心预感到,或者是期盼着,父亲或母亲能在面前这列火车的最后一节驶过去后突然出现在月台对面,然后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就像高考分数公布那天一样。
我已经切身体会了一次,那种置身人海无依无靠的感觉了,真的!我在心里无声呐喊着:你们出现吧,好吗?
那列火车终于驶了过去,然而对面出现的依旧只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陌生的一张张脸。
一分钟后,我登上了火车,在自己的座位上木然地坐着,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只瞪大一双眼睛想把这方土地拼命地印入眼帘;在心里拼命想着,我居然是这样无可救药地毫无察觉地依赖着这个地方,这样离不开他,她,他们。
火车开动了,手机振动了,父亲来信息了。我出神地点开短信,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儿子:爸妈相信你,加油!”顿时我泪如泉涌,我没想到那一刻我哭得那样畅快。
终于,我在心里懂了,我不是习惯于依赖,只是习惯于被爱;就算以后我能在世界的中心扎下根向上生长,我的影子也会扑向这一片土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