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门下
忘记是在哪本冷僻的古书中听得徐文长的画作,总之是很早时候,然而,且全凭一次偶然,才有幸一睹。几许墨色,充斥着无限的张力与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就如余秋雨先生所惊叹:“他的生命奔泻出淋漓而又洒泼的墨色与线条,躁动的笔墨后面游动着不驯和无奈。”《月竹》也好,《黄石图》也罢,无疑都证实了这一点,他的画让过多浮华绚丽抑或淡雅清新之作疲顿的心灵陡然一颤,然后浸入他孤傲、佯狂甚至疯痴的生命漩涡。
浙江绍兴的山水,何曾孕育过如此“雅不与时调合”的豪旷又不失灵性的脾性?哪怕几百年后的周先生也未如此尽放。纵历代革灭之佳作,徐渭仍是不暗锋芒。勉强能与其画风不违和的,也唯画僧朱耷和原济朱若极。谈来也怪,此二人同为明王室遗裔,心境却极为不同,朱耷沉抑悲郁,原济游学各国、逍遥自在。可即便是朱耷沉沦的天地也断没有青藤他在花鸟文人画中暗动的凄风苦雨来的汹涌,“残山剩水”应如是,更多了几分悲剧色彩。几位光耀后世的画圣,如阎立本和吴道子,不可置疑,他们的画生动传神,线条细腻圆润,可比起徐文长的画就显得空洞失色而腻味许多。这样,我们不禁推想这位旷世之才到底是经历了怎样残酷而响亮的碰撞才将这一幅幅地老天荒分娩!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徐渭的人生可谓是久经磨难:误杀继室而锒铛入狱,九次自杀未遂。压抑在世俗之下“屡试辄蹶”最终还是“抱愤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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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苦难,在他七十二年的生命中真是被反复体味尽了。他若只画如此,倒也不顶如此之赞,可他是真真切切地称得上才华横溢。文,文有卓识,气沉法严,可喻韩曾之流亚。又著有《徐文长集》、《逸稿》、《四声猿》等;书,蓄结气韵,一气呵成,奔放如诗,苍姿劲媚,残而不败,“妖韶女老自有余态”,与其画意正相印合;又竟是谋才,谈兵多中,有奇伟倜傥之画策,然世无当意。梅客生曾对“公安三袁”中的袁宏道(石公)信中提及其文长老友:“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世人皆道其狂而悲,才而怪,传奇而舛驳。其实不然,他佯狂的背后,掩盖的都是悲剧性的激潮,徐文长看世太清了,所以厌世、弃世!这并不是愚昧的孤傲、清高!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便是有些“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了。而徐渭的固执显然没有“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的“豁达”。
这也正是徐渭自身的人格魅力与文学艺术魅力结合之所在。这个超出时代的徐渭,这个文采斐然画艺卓群的徐文长,这样狂放不羁的青藤道士,这样驳离常世的天池山人,用笔墨建立起一种透彻于生命的诱惑,折服了百年后的一代代名家,折服了“扬州八怪”的大师;齐白石、郑燮,甘做“青藤门下走狗”。一生傲然于世俗的人怎会花言取巧?我深信,这人、这画,必是中国艺术史上最澎湃的激流之一。而折服的,不应该只是郑、齐两位,更应该是现代的人类,是现代的文明,是现代的艺术!现代的艺术缺少了情感的轰击与精神的震撼。可惜,中国只有一个徐渭,行走于各地历史博物馆和古代艺术家纪念馆中络绎不绝的人群中,我感到过分的疏离,以至于多数走马观花的淡漠。
要明白,人类和历史最终接受的,是坦诚而透彻的生命。然而我看不到,现代的艺术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