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一时写过一篇考场作文《金陵晓梦》，得了低分。文中似乎努力抓住什么，却又不甚明朗。只缘心中一种化不开的金陵情结，对那片千里之外的兴亡上，怀着一种莫名的感动，而这种情结，当时只是一许心中有，口中无的纠结意念罢了。而那篇文章，非但阅卷老师因之一头雾水，事后翻看看，我也感不知所云。其实，这文章立意的源头只是李商隐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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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湖南棣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后来这事大被忘了。

前几日翻看李白诗，看到一组五律《金陵三首》，很喜欢。于是，关于那座城池的一切都漫入思绪，也包括那篇作文。

去南京时，走在街道上、商场里或夫子庙灯会中的感觉，与在邻近的苏杭大不一样。无论从人们的言谈，行为方式还是环境气氛中，都透出一种霸气。全不似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中的吴侬软语流出的温润——姑苏属于美女，临安隶于诗人，而金陵，则是铁腕者的归宿。那虎踞龙盘的地势、泱泱而去的大江注定要让孙仲谋在此世断东南，谢安石于是澄净胡沙。

然而，有兴必有衰，气吞万里之后，这空城也便交由潮水拍打。毕竟石头城的龙盘虎只为孙权、谢安、刘寄奴们盘踞，不受陈后主的驱驰。玉树歌残，景阳楼空。延席散时，只有那爬过女墙的古月来照映那松楸坡上晋代衣冠的坟冢，禾黍地里歌舞六朝的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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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这些瑰丽的沧桑，撩得百代的诗情为之悸动。纵使那放白鹿，追葛洪的谪仙人器逃他不脱。

三首金陵诗第一首空阔如一节鼓点，把醉客回桡的一幕所定格的诗情安放在铺陈浩大六亡的旷远节奏后，作一槌空音。第二首深沉的一曲古琴，让夹道而起的朱楼在亡国春草里衬着后湖明月与波上江洲相衬的身影。第三首则深情若一段胡琴，在吴宫花草、东晋绮罗随波东逝的背影里，为六代只亡的故国奠上三杯深情的浊酒。最爱“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一句，含蓄地蕴藉了许多难以道明的感怀。让人想起《陶庵梦忆》里写道。扬州“红灯区”的后半夜，散场之后“待迟客”的妓女住茶馆里“自相谑浪一嬉笑，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之云。

岁月，这一幕幕百代过客逢场而作的活剧，剧终时，只有自唱自听的余音缠绕那旷远的惆怅。然而，兴亡之地也有那永恒的的后湖月，永恒的紫金山、永恒的寻常百姓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及至那漫天浮云散尽，女墙月、六朝山依旧，盹在古榻上。这才见得《逍遥游》里的小大之辨来。金陵诗，该是那行走浮生的谪仙人，那遗落大间的大鹏羽，对春秋蟪蛄的哂笑罢。

不过，作为长河里的浪堆，没人可以处在历史之上。关于这几许兴废，浩歌之余，又有谁然禁得住不久久凝望。只能像莎翁十日行诗里的叹息一样——But weep to have that which it fears to lose——惊悸也古有这脆弱的年华。

不过曾经的只亡远了，岁月里的人性仍永恒着。虽然中华门下一锄，挖不来吴宫花草的馥郁，秦淮水旁一掬，捧不得月笼白沙的寒凉。山似洛阳多的土地上，一脉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只眠进夫子庙灯市里，阑姗灯火下，攒动的那堆，有异于温润江南的血肉中。庶几其觉乎。

笔尖游荡至此，窗外已然斜阳草树鹧鸪飞。一千八百年的濛鸿散后，这一注晚晴，该也落在中华门的砖上，鼓楼的瓦里，，秦淮的碎波中，明孝陵的腊梅枝间罢。咂着桌上的李白诗，对暮色，幽幽念时空深处，一个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