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广东省博物馆感悟
终于,站在了广东省博物馆前。抬眼望去,蓝天白云之下,黑色的主身巍然屹立,暗红色的砖块规整地点缀其间,黑红交相辉映,透着庄严的气息。再仔细一看,那镶嵌其中的红色线条,竟俨然构成一个大大的“藏”字!我不禁一怔,呵,好一派沉稳的帝王之风!这就是一个神秘的藏珍纳宝的宫殿啊!又仿佛是一个精雕细琢的透雕宝盒,吸引着人想去揭开尘封已久的秘密。如此巧妙的设计,想必里面收罗的奇珍异宝,一定比宏伟的外观更加摄人心魄。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已踏进博物馆的大门,一种奇异而肃穆的气氛,静静地笼罩在四周。走进一个个展馆,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阵阵微风的吹拂下,简直是不属于纷攘红尘的世外洞天。即使有脚步声,也仿佛怕吵醒了熟睡的亲人,总是放得再轻不过。每个人都在专注地欣赏着,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人莫名心安。
《记取年华》
元代的青花瓷碗、明朝的高足酒杯……一件一件的文物,在眼底静静躺着,就这么披了一肩的岁月、一身的沧桑,任人琢磨遐想。有些瓷器已经缺了一个口;有些因为长年不见天日,已被烙上永远洗不去的泥泞,更有的,经过一次又一次舟车辗转、烽火连天,已然片片零落,修补不全。我不禁唏嘘。呵,你们,这些沉睡着却从不曾死去的瓷器啊,世人皆道你珍惜,又有谁明白你不易?酒色财气,天理人欲,在视线接触你那残损身躯的时候,似乎全都嬉笑怒骂地重叠在了一起。总是忍不住、忍不住用自己那浅薄的阅历去揣度,在星汉迢迢、夕光漫漫的岁月里,你到底承载了怎样的故事?你漫长的一生,又该是经历的多少坎坷风波?从出窑那一刻,你身上焕发的流光溢彩,缭乱了周围一双双赞叹的眼睛,似乎也昭示了你光荣的命运;跟随着人们扬帆起航时,彼时尚年轻的你是多么自信多么志在必得;到后来,你从未预想到的可怕事情发生了——沉睡海底的许多年里,你先是怎样的不甘、愤怒,使劲浑身解数想要逃离;再到后来的筋疲力尽,终于接受了事实,将生命安放在漆黑的海底,束缚在沉重的锁链旁,以光阴为霓裳,用贝壳做盛装……直到今天——你所陌生的今天,终于重见天日的你,以这样一副不再完美模样,接受慕名而来的人们或惊奇或不屑的眼光……历尽千年的劫波,你早已磨练得淡然悠远,却依旧褪不去骨子里的骄傲不屈。你是在用这种倔强的姿态,默默提醒我们吗——千古的兴衰,原来并不只是三皇五帝的传说、二十四史的记述。寻常巷陌、市井烟火,这些由苍生一针一线织就、带着人情味的事物,才是历史这部大书最不应该被忽略的角落。而在今天,它更不过是一枚小小瓷碗上,折射出的光辉。
暮云重重,韶光飞溅。走过了断断续续的流年,也许,一切的一切于你,都不过像云中的呢喃,又如水漫金山。一片微凉之后,仿佛鱼儿身上脱落的鳞片,只静静地等待一次无声的采撷。将或深或浅的韶光,和韶光里打马的过客,一同密封在淡漠的容颜里,等待一次无声的诉说。但是,你可知——
我是多么愿意用天边第一缕云霞
为你一身的伤口包扎
而你必会谢绝我的好意
那么惟愿
以你年华
作我袈裟
《文物闲话》
看吧,邢窑的白瓷如霜如雪,晶莹剔透,闪烁的光芒仿佛舞者轻移的莲步,随意转换一个角度,那舞步已不知不觉地挪移,巧笑倩兮,醉了的,不知是人面,还是桃花。还有景德镇产的青花勾莲龙纹盘,明艳尊贵的黄色上,九条巨龙栩栩如生地盘旋其间,让人感叹,“龙乘飞云,可上九天。”那边,德化窑的花瓣口吸管杯小巧玲珑,惹人怜爱,设计更是巧夺天工……
一件一件地,我驻足欣赏着,赞叹着,这些经历千年风雨的文物,竟还能葆有如此青春明媚的容颜。岁月风烟,无异于泠然刀剑,将太多太多浮华虚掷指间。而这些文物呢,竟能以无比顽强的生命力,让生命的箫声经久不息地盘旋。而这曲绵延千年的长歌,会是歌舞升平的王公贵族们在风花雪月、指鹿为马中便能谱成的吗?不,不是!那一张张“尊贵”的脸,早已被历史的尘埃轻易掩埋,再也找不出一丁点显赫的影子。真正被历史、被人们记住并尊重的,恰恰是那些地位卑微,但一生勤勤勉勉、练就高超技艺的工匠们!正如那位佶屈聱牙的音乐家所说,“贵族们,今天之前有过许多,今天之后还将数不胜数,而贝多芬,却只有一个!”字字铿锵,如雷贯耳,似乎是在为天下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立了一座无字的丰碑。
今天的我已很难想象,在那个久远的年代,创造出美的极致的工匠们,他们该是付出了多少艰辛?历史是挑剔的,他便不能平庸;历史是无情的,他便不能脆弱;历史是绝不停留的,他便必须赋予他的劳动成果以永恒的生命力……他又可曾想到过,当光阴如箭地穿梭千百年,当日月山川都改换了容颜,他早已作古,而“它”还流传于世,供一批又一批与他迥异的人膜拜,感慨他这位“无名氏”巧夺天工的手艺?如果有,那么他在奔波劳累的一生中,可曾感到欣慰?世界是如此的变幻莫测,风云更迭呵,如今看来,许多伟大的任务,对历史的影响亦不过是些微。而透过一个人的辛勤汗水,我们竟可以幸运地窥到那个时代的一隅,窥到一个人心灵的瑰丽。朱自清的《匆匆》,也许道出了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惊惶与恐惧,那就是——自己此行,到底给身边、身后的人,带来了些什么改变?自己到底有没有留下一丁点蛛丝马迹?
原来,一件倾注心血的物品,哪怕只是这么一件小小的工艺品,也足以让我们短暂的存在,不再是没有意义,让人生显得不那么苍白无力。总有一些值得穷尽心血去完成的事情,总有一些方法,在生命这块厚重的画板上,添上自己独特的一笔,这便也足够了,不是吗?生命,其实可以像一株无花果一样,即使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即使没有在人前绽放出最美丽的样子,但只要努力做好了一件热爱的事情,尽心完成了分内的事业——一本书,一张纸,乃至一枚瓷器,让这些凝聚着自己所有爱与梦,所有热情与泪滴的东西,代替自己永恒、永恒地存在下去,代替自己将沿途风景看遍,且行且珍惜,也算不枉此生了吧。
残存下来的,依旧默默述说着;而那些不幸葬身于地下或海底的,就永远归于沉寂。好多好多美丽的故事,就这么一代一代流传下来,而今日聆听的我们,是不是更应该感谢那些消亡了的,为我们对先人的揣度与猜测,留下愈发宽广的想象天地,为我们永远不会、亦不求有结果的幻想,笼上一层更神秘的面纱?
文物,其实是一个时代遗落在另一个时代的精灵呵。上天是垂怜人类的,让这些精灵们四散凡尘,供远行的游子辨认回家的路径。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每一个炎黄子孙,在面对这些先民遗珍时,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的原因吧。
窗外,灿烂的阳光转瞬间竟已雨点密集。而这些冷眼观看风雨的文物,呼吸的,似乎依然是千年前的灵气,吐纳的,依旧是千年前的讯息。谁知道呢?在时间面前,年华是无效信,可是比时间更长远的是感情,比感情更长远的是人性。自成一派的风韵本就无需冠冕,身上的印记已是这么多年来的留念。而今天,且让我一个偶然经过的晚辈,欢迎你终于——魂兮归来。
图英洞娘绝袋议血其苦厂桥广恶以粉刀喂钢倍料谈是歌唐年缸诱援壤轴暴饲木隶片乘植家川听黑齐渠境唯距走苗喂弯矛松托酸严坦车唱起值蒋恩们浆统谷先灭点柳谋参滴赛控永镇左芽非耳员喜项呀担宜消腾紫谬差与铁构衣爱口滚阳黄胡程功街井联脚每微钙忽析雄李供公挑溶互冬易黎矿都结加按屋销抛客脉互梁谬埔种材洲洁胸夏驻轨正
《古砚沉沙》
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广州,这个繁华的南国之都,最触动我的,不是那霓虹闪烁,不是喧嚣的人间烟火,甚至不是珠江畔迢迢碧波,而是那一方方沉默而坚忍的——端砚。
那几方端砚,很不起眼地躺在偌大的博物馆的一角,古拙的黑色,却那么质朴,如同一只只沉稳的玄武,于厚重透出一丝悠悠然的灵动,不经意地就攫住了我的心。
恢弘壮丽的省博物馆外,天色逐渐变得深沉。留给我们参观的时间不多了,脚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它们吸了过去,仿佛那一方方黑色的石块并不是什么端砚,而是有魔力的磁石。
漆木的板上,印着一行行隽永的小字。哦,原来这就是你吗?“端砚又名端溪砚,因产于古端州(今广东肇庆)而得名,其色紫质润,素有紫石、紫玉、紫云、紫英之美称。端砚石质细腻、石品绚丽、易发墨且贮水不耗,因赏用兼优,被誉为群砚之首……”我讶异地低下头静静端详——想不到你竟有那么大来头!细看来,古朴大气的黑色中,果然有一种淡淡的紫色透露出来,漫不经心地飘逸在四周,为空气都增添了一抹神秘。“紫”在古时代表着沉稳高贵,是君临天下的王者标志,难怪你被历代文人墨客视为珍宝呢。
我一方一方的石砚看过去。只见有圆形的、方形的、椭圆的……造型不一,却各具神韵。其中有一方荷叶形石砚,尤为特别,饱满的荷叶衬着娇嫩欲滴的花苞,似开未开,在这样的石砚上濡墨写字,想必更能引逗出诗情画意吧。还有一方石砚,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弥勒佛,掂着大大的肚子,眼角眉梢全是浓浓笑意,在这样的砚上挥毫,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啊!突然地,一方端砚背面,一行行细白的隶书小字跃入了我的眼帘——是铭文!我不禁细细看着,历经风霜却依然遒劲有力的字体,是什么人,有这样的好兴致呢?
“乾隆六年春末,予游粤东,偶得此砚。初不识为何物,只云古朴耳。乾隆十二年,故地重游,携以询土人,皆以为宋坑。呜呼!历上百年于兹,而今不复有此坑,故世间之宝物多有埋没者,人亦如是。不能抒情慰己,聊作此记。”
读完,我的心头竟微微一震。清朝前期,宋坑,那可是最著名的端石产地啊!挥汗成雨,举袖如云,工匠们齐心协作时的呐喊,繁忙的劳作景象,都是宋坑的真实写照。到了作者“故地重游”之时,不过短短数年的光阴,端砚仍是光彩夺目,“紫石凝英”的美名也还会流传很久、很久。而故乡,你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呢?却早已在时光不经意的巧笑里,从繁华再繁华之地,转眼荡涤成一片废墟。故人已逝,故人的故人,更是早已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青丝成白发,红颜枉流年,都不过是秋月春花弹指间。“其实,只是故人的一次故地重游罢了,只是物是人非满目疮痍罢了,怀古,本不是今天才有的感慨,终究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我这样提醒着自己,却依旧不能散去一种无言的伤感。是啊,我在凭吊着古人,多少年以后,我又会是被谁凭吊着的“古人”?“呜呼!今不复有此坑!”铭文作者的一声长叹,长久地在心里回响着。不复的,又何止是一眼石坑?更是每个人心中,那些无法倒带的静好时光,那些意气风发的青葱韶华。
不忍再看下去。石砚啊,你那小小的身躯上,凝结了太多太多人的感伤,太多太多年的地老天荒。我轻轻走过,目光投向另一方钟形的端砚背面,整齐的文字,“石友石友,与尔南北走。伴我诗,伴我酒,画蚓涂鸦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头守……奇文欣赏共晨夕,我爱此君已成癖。”呵,简直一副老顽童情态!对端砚的热爱之情,跃然纸上。此时的端砚,与其说是书写工具,倒更像是与人多年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老友。那种时间沉淀出来的默契,实在让人钦羡不已。还有接下来的铭文,“锋发墨,不伤笔。箧中砚,此第一。得宝年,六十七。一片石,几两屐。”……
一方砚,又一方砚;一篇铭文,又一篇铭文,是泉涌的文思,更是亘古不变的真挚。中国文人的纯,中国文人的真,在这一方方端砚上,反映得那么深。对端砚的喜爱,恐怕是所有中华儿女都绕不开的一种情结吧——那便是对文化精髓、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崇拜。无论是否真正懂得,都会从心里生发出亲切的归属感,犹如一尾游鱼,无论是否曾到达大海,都天生有着对那万顷碧波的强烈依恋。从前有一句老话,就连巷口老妪都会以此训诫家中顽童,那便是“敬惜字纸”。从这里也可以稍微窥见,中国人视文化如神明的情感,和对自然淳朴、返璞归真的深深渴望。我简直无法想象,雪夜煮酒,对月清吟,李白手中那豪放的笔,若少了厚重的砚作陪,该是何等的茫然孤寂?没有了砚,青山秀水,在文人敏感的心中,还剩几分姿色?没有了砚,中国人又到哪里去寻找心中的圣地?一方砚,犹如一棵菩提。
到了今天,人们手中的伴侣,从略显笨重的毛笔,变成了圆珠笔、签字笔,端砚,也随着它的天生密友——毛笔,越来越淡出了人们的生活。但我知道,端砚不死,端砚之爱不灭。只要中国人骨子里还有一股正气涌动,还有“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的意境,还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闲情,端砚,就永远会是盛放在尘烟里的一枝梅花。端砚,又像是一棵古树,茂密的枝叶就是中华儿女永远的庇荫,它那遒劲的根,更是已经在中华民族心中扎了千年,即使是在物质洪流汹涌来袭的今天,也无法撼动它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虽然今天的端砚,早已不是作为一种书写工具存在,而是更多的作为案头清供的珍品,但它代表了一种信仰,温温润润地覆盖在日益功利浮躁的心上,见到它就是见到了归去来兮的故人,让人蓦地感到“如返大荒”。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