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灰蒙蒙的，死气沉沉。

如玉坐在一辆大巴上，自己也不知何去何从。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如玉恨恨地想。

“贾玉珍！你夺走了我的爸爸，害死了我的妈妈，我会让你加倍偿还！”

一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苍白的小拳头。

（二）

如玉的母亲黄雅兰是个贤惠秀丽的女人，她烫着个卷卷的头发，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

黄雅兰做得一手好菜，如玉最爱吃母亲做的红烧鸡肉，那肉呀太香了！好几回如玉晚上做梦都在吃母亲做的红烧鸡肉，醒来时嘴角边，枕头上都是湿漉漉的。

如玉身上穿的毛衣都是母亲用巧手一针一线精心编织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作品。每当她穿上新毛衣，班上的女孩子们可羡慕啦！英语老师总要问她是从哪家店里买来的。问的次数多了，老师也就知道了——如玉有个巧手妈妈。

黄雅兰不用上班，天天只在家里忙乎，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如玉放学回家，总能看见母亲坐在门口一边漫不经心织着毛衣，一边坐立不安地等着她回家吃饭。

每次黄雅兰一看见女儿回家，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急急地站起来，替她卸下背上沉重的书包，乘女儿洗手的空儿，冲进厨房利索地盛上满满的一碗饭，摆在桌上。等如玉坐下吃饭的时候，黄雅兰已经坐在如玉旁边的餐椅上又开始织毛衣了。她一边和女儿聊一天的在校生活，顺便再等一等她的丈夫钱百万。

钱百万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外贸公司，每天在公司里忙到很晚才回家。总是要等到他回家了，黄雅兰才停下手中的活儿，陪着丈夫一起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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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饭后，钱百万会去小区附近的小学校操场散散步。黄雅兰收拾好厨房以后，往往会坐在女儿书房的一角，静静地陪着女儿做作业，手中织着一年四季不断变换着色彩的毛衣。

通常钱百万出门一个半小时就会回到家里，之后冲个澡，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看当天的报纸，有时也上电脑回个邮件或者看看“中国好声音”节目。就像世界上所有幸福家庭一样，日子在平平淡淡的快乐中晃悠悠地过去了。

然而，好景不长。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如玉洗洗刷刷睡下之后，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父母低低地争执声，慢慢地声音有点大起来了，如玉起来跑去推开他们的房门，只见母亲侧脸向着里已经睡下了，父亲还没有睡下，坐在床头吸烟，父亲一见如玉马上命令道“快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呢。”

……

渐渐地，钱百万在家呆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

（三）

如玉就读于城里最好的初中，她在班上的成绩原本还算不错，刚进来时大抵是班上的十名左右，可是好景不长，随着母亲的离开，无尽的伤痛和内心的孤独始终如形似影般伴随着她。

最近她的心始终不在课堂上。或在老师的讲课声中昏昏欲睡，然后又被一只不知名鸟儿的叫声惊醒；或看着天边的落日抵着窗棂滑下去，想象着手指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让溪水穿过指缝般的感觉；或把目光投向窗外，出神地盯着那棵老树上的鸦巢，看着乌鸦妈妈给她的孩子喂食……这个花季少女，两弯月牙般的柳眉下，一双丹凤眼中流露出些许羡慕，然而这只是瞬间，羡慕马上变成了鄙夷和不屑。

她的学习成绩在不断地下滑。就像雪球从山上滚下来，越滚越大，一直往下掉。

二个月前如玉的父亲把贾玉珍带到家里来了。

“玉儿，快叫阿姨。”

这个女人很瘦，个子有点高，像一根长长的竹竿，只见她笑眯眯地从布包里摸出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掏出手绢仔细地擦了一遍，小心翼翼地用双手递了过来。这是一只香喷喷的、熟透了的苹果，红里透点黄，泛着可爱的光泽，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爱吃苹果的如玉，此时目光里只有不屑，她觉得这是一只狠心的皇后送给白雪公主的毒苹果，她猛地一挥手，一巴掌打在那只伸过来的手上，苹果被打翻了，掉在了多日来没有认真擦洗的红木地板上，左右摇晃着，像个不倒翁，摔坏的地方满是灰尘。然而贾玉珍并没有心灰意冷，她的目光里只是闪过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惊讶，继而俯下身，用手把苹果捡起，然后用手绢擦干净，又捧在手上。

如玉转身就走，她听到父亲在她身后讪讪地说：“这孩子！”

贾玉珍笑着说：“没事儿，以后会好的！”

“哼！”如玉心想，“谁和你好去！”

如玉恨父亲，但她的内心深处更痛恨贾玉珍，要不是父亲的移情别恋，她母亲也许不会遇上车祸。

自她母亲走后，如玉才陆陆续续地从亲戚和邻居的可惜声中知道了一些家里的情况：因为父亲的出轨，母亲经常一个人在半夜里偷偷地哭，日子久了，眼睛有点哭坏了。

那天黄雅兰从公交车上下来后，横穿马路时，不慎被一辆转弯的小汽车撞了一下，后脑着地，当场就不行了。

（四）

在班里陈亚楠是如玉最好的朋友。

陈亚楠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半夜心梗去世了，母亲则忙于接管她父亲的业务，没有时间管她，有时学校里同学间遇到点事情家里也没有人帮她出出主意。

她和如玉一样都是常人眼里“单亲家庭”的孩子。可能她俩觉得自己和对方都属于同一类人吧，所以两人特别地投缘。

每天上午第四节课后两人总是结伴去学校食堂吃中饭，两个好朋友肩并肩走在校园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倾诉着自己的烦恼。

每当夕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余晖洒向天空的时候，如玉和陈亚楠总是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夕阳沉下去了，而那光亮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最后重叠在一起。

（五）

如玉的肠胃一直都不太好。

初秋的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如玉又腹泻了，不能吃米饭，只能喝粥。以往每当她拉肚子的时候，母亲总是天天中午到学校里来给她送粥。每当她坐在门卫里面，喝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粥时，心里每每感到热乎乎的。可是现在……哎！

想着想着，如玉心酸了。

昨天中午，她照常去学校门口等粥。

风雨中，那个女人给她送粥来了。她穿着雨衣，推着自行车，一手拎着保温桶，风儿吹翻了她的雨帽，她的刘海湿漉漉地黏在前额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一见到如玉，女人很自责。

“今天迟了几分钟，我明天一定早点过来！”

她白了女人一眼，重重地接过粥桶，无意中碰到了女人湿漉漉、冷冰冰的手。她的心里突然之间“咯噔”一下，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端详起女人的脸庞：两鬓的缕缕青丝间隐隐已有些许白发，眼角旁已荡起粼粼微波，女人一脸疲惫。

如玉打开粥桶，以前母亲做的粥多好吃呀，可现在……想到这里，如玉不由得重重叹息一声。

无奈肠胃提出了抗议，如玉只好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贾玉珍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够热吗？”

如玉抬起头，冷冰冰地说：“你可以走了！”

周围原本有一些趁着中午空隙来给孩子送药送衣服的家长，听见如玉的话，不由得侧过头来打量起她们两人。其中有一个稍稍年长的家长走到如玉身旁。

“孩子，你妈妈冒着风雨来给你送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妈妈说话？”

如玉愤愤地说：“她不是我妈妈！”

“孩子，这种气话你以后千万别乱说了。”

如玉再也吃不下去，她扔下勺子伤心地说“我妈已经死了！”

贾玉珍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拾起勺子，抓起粥桶，低着头从众人眼前匆匆忙忙地走了。

如玉红着眼睛，擦了一下鼻子也回教室去了。

……

从早上到晚上，从晚上到早上，在无奈的沉默和不断的抗争中，日子一天天地消磨过去了。

隆冬时节，陈亚楠感冒发烧请了一天假在家里休息。那天是星期一，学校在下午四点二十分有教师会议，如常提早放学，如玉收拾好书包，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当她路过邻居家门口时，隐约听见有人说“如玉她家……”，如玉一听到是关于自己家的事，便不由地收回了刚迈出去的脚，靠在墙沿，只听见：“……如玉这孩子真是倔脾气，其实她后妈待她还是不错的……”

如玉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一路跑回家，躲进自己房间，扔下书包，坐在书桌前呜咽起来。

（六）

昨天晚上如玉放学回家，一进门发现父亲黑着脸坐在客厅里，钱百万看见如玉进来，大吼一声“过来！”如玉很不情愿地走近他，只见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如玉昨天上午考过的英语试卷，试卷上是一个个醒目的红叉叉，老师在上面写着两个大大的数字“36”，数字后面还有一个大问号。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如玉不耐烦地回答“就是这么回事呗，我怎么知道。”

只听“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如玉的左脸上，如玉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扔掉书包，一阵风似的冲进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

此时，如玉正坐在一辆不停晃动的大巴车上，满车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面的景色，一边想着心事：母亲不在了，父亲居然开始动手打我；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课堂上老师经常点名提醒她，明里暗里同学们开始疏远她。

突然，一辆电瓶车闯入了她的视线，如玉使劲往窗外看，窗外骑电瓶车的女孩长发飘飘，那个人一抬头，如玉才发现，竟然是她同班的陈亚楠！这回英语考试，除了陈亚楠之外，如玉算是倒数第一了。昨天班主任也打电话给陈亚楠母亲了。

“她不在学校上课，骑着电瓶车要干嘛去呢？”看来今天她也没去上学，如玉兴奋极了，使劲地拍打着车窗，陈亚楠似乎也看见了她，举起了手，可就在这一瞬间，电瓶车一歪，继而失去了平衡，朝路中间一倾斜，和大客车相撞了。小小的电瓶车怎能抵挡得住大客车强大的力量？可怜的陈亚楠被撞飞了，而与此同时，大客车也受到了较猛烈的撞击，司机一个紧急刹车，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如玉的额头撞在了前面椅背的扶手上，随即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玉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在医院里了，她在床上转了个身，窗外明媚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耳畔一个声音传过来：“醒来啦？”恍惚间她似乎闻到了妈妈的气味。

“这个声音好像妈妈的呀！”

如玉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妈！”但，回答她的只有沉默，过了会儿，如玉的眼睛适应了窗外强烈的光线，一抬眼她看到贾玉珍坐在她的床边，贾玉珍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如玉看见里面有一层薄薄的泪水。

贾玉珍由于一直熬夜照顾着如玉，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黑眼圈，眼睛里也有了几根红血丝。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当贾玉珍俯下身时，躺在病床上喝粥的如玉看到她的头顶已经有了些许白发。那些白发在阳光下闪烁着惨淡的银光。如玉的心头酸了一下，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感动。今天这粥的味道真的好像以前母亲做给她喝的，如玉突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其实非常渴望能重新拥有母爱，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叫了一声：“妈！”贾玉珍一下子搂住了她，热泪盈眶。

这时，她听见外面走廊上的脚步声，有人问道：“陈亚楠的家属，在吗？”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但外面只是一阵窃窃私语，随即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亚楠啊亚楠！你怎么那么傻啊？你不上学，跑外面干什么去啊？你心里有什么难过，怎么不跟妈妈说啊？”

如玉完全崩溃了。

……

如玉从号啕大哭变为了小声啜泣，最后竟在贾玉珍的怀里睡着了。

如玉醒来时，已是半夜了，她发现自己睡在贾玉珍的怀里，她实在是太累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夜，静静的。

一个小天使看见医院的一个窗口处，一个母亲带着疲倦的笑容，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女孩枕在她的腿上，咧开嘴笑了，笑容是那么甜，那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