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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明一灭地对他微笑

作者: imchengye | 时间: 2019-08-16 | 投稿

把脑袋摁到公共水龙头下去冲,让凉水醒脑,更确切点,是让泔水味醒脑。然后,他抱起一大叠油画———苦干了一周的成果,昂首出门。

现在几点钟?这是个极关键的问题。通知是七点。去早了,沙龙未开张。没亲历的人就想不出来,薛柯一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怎么把语调控制在冰点以下。“哟。可是积极。就凭这,廖其老先生准收你作高徒。你笔下那些丑人儿也就不丑啦。人因为可爱而美丽嘛。”一准那么说,类似的话,他已听过多次。他们俩都搞油画,可趣味截然不同。薛柯一喜欢把画画得很美:精巧的构图、秀丽的人物、鲜艳的色彩。群子管这画叫“腻”。像不喜欢整日甜言蜜语的人一样不喜欢它。他醉心于那些被薛柯一称为“丑人”的人们,那些咬着生番薯仍旧说笑唱歌的人,恰恰是这种人,对生活爱得最彻底,换个位置,你试试。但他的观点,像是一盆水中的一滴蜡,没人愿意溶合它。去晚了,更糟。廖其已被这些崇拜者包围,要越过这些嘲弄的眼光,把画递上去,他实在缺乏点勇气。如果被否定了怎么办?如果这些画真一钱不值怎么办?廖其是画坛权威,国内知名度很高的画家。

现在几点钟?

县城只有一条街。穿过小巷,路面就豁然开阔。人流像无数不循河道的急水,横冲直撞地向他逼来。顶职进城已有一年多,他还是不习惯,缩缩的总靠人行道边走。而每当这时,他自然就怀念起想跑就跑、想唱就唱的山间小道。

问谁呢?群子站在急流的边上。满街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像是时装表演,一个比一个艳,却又一个比一个俗。大约她们只知道有款式学,不知有色彩学。她们的腕上,一律戴着小巧别致的女表,偶有几个空了手的,那是项链电子表,荡在前胸了。他像是才意识到,手表,已经从实用阶段进入装饰阶段了。绘画不也是这样。从拉斐尔到塞尚,从毕加索到达利,由写实到写意,由视觉到思考,已越过好几个阶段了。那么,接下去,油画将朝哪个方向发展呢?有人说,油画将被摄影取代,版画才有好的前途。我怎么办,我的画法有前途吗?能找到一条新的路子吗?

群子的心里更急了些。好容易有个姑娘向他斜了一眼,他当机立断,“请问,现在几点了?”

“赫”,姑娘把下巴向高空伸出去,镀金项链亮亮地一闪,“又来了。告诉你,除非一天有二十八个小时,别来做跟我约会的梦。瞧这德性。”

群子倒抽了一口冷气,把他当马路求爱者了。见鬼。而他倒真的还没有对象,想找个艺术味一点的,可那些风流高雅的少女,怎么看得上中学食堂的炊事员。乡下女孩对他动心的倒有。可自己不乐意,母亲也反对,居民户口的儿子,干嘛要农业户口的媳妇,他成了杂交的骡,既不属于马,也不属于驴。

迎面来了对恋人,女的把耳朵贴在男的臂上,像要听听血流动的声音。群子鼓了很大的勇气走上一步,“请问?”

年轻的男女唰地分开。才发现他们原是拉着手的。群子自己先红了脸,再顾不得几点钟的疑问,急迫中夺路而逃,还把可怜的有情人踩了一脚。

这就是中国的国情。几千年的传统岂是几十年就可改变的。那么,画呢?国画是祖宗的遗赠,油画是舶来品,油画能有和国画一起坐龙庭的一天吗?当中学图画老师的父亲在他身上倾注了一生的心血,是远见卓识,还是判断失误?

群子这一路只是疾走,竟差点撞进前面的自行车阵里去。四、五个穿大红绸衫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肩勾肩搭成一排,扬着头,咧咧地唱一首流行歌曲。那歌已走了谱调。紧的地方松,松的地方拖,像晚了点的慢车,站站不赶趟,等得人心焦。

群子倒高兴,机会来了。是同龄人,又是同性,问个时间该不成问题。他当街站下,先露出微笑。

红衫们却已先开了口,“喂,‘土特产’,不会走路怎么的?不会走我教你。”

没停车,没绕弯弯,勾搭的手往高处抬了抬,车队已从他的左右轻盈而过,留下一串放肆的铃声。

群子努力咬紧嘴唇,才窝了这口气。算了,他们算什么,谁也瞧不起他们。但是,他突然想到:他们不也可以反过来说,“我们瞧不起你。”你或者可以说:我画画,我追求艺术,我的趣味高雅。可你手中拿的,真称得上艺术,称得上高雅吗?也许,你连艺术的入门还没有进。和他们的无所事事并无多大区别。只不过,他们在大街上消遣,而你在画板上。记不清是谁说的了,不奋斗者一定渺小,而奋斗者未必伟大。

群子觉得额头生津,汗水直冒出来。他真想立刻见到老画家,向他谈谈这种种类类。这一切的一切。他由急走变成小跑,可心里还没有放弃询问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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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又看到了一个目标。

这是一个蹦跳而来的小女孩,约摸七、八岁。她那圆圆滚滚的小胳膊上,有个小小的亮晶晶的手表,手上拿一本《小朋友》画报。

他觉得画报的封面有点熟,随即便想起,那是三岁神童王亚妮画的。心里别的又一跳。神童,现在满耳听到的都是神童,据说娘肚子里就开始教了,又说,什么样的神童都可以造出来:父亲智力+母亲智力+怀孕时间+孕期食物+胎教,像化合物可以用试管配制一样。那么,我们这样拼死拼活的还有什么用呢?把画挂在那么小小的娃娃的一起,他感到一种紧迫感、危机感。再不拼命冲上去,趁这些神童还没有长大之前,那就要被无情的淘汰了。

哦!现在几点钟?

他一步窜到小女孩面前,说活竟有点结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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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楞楞地望他,“你是真问还是假间?”

“当然是真问”。

小女孩忽然天真而快乐地大笑起来,扭过脸喊:“奶奶。我说我的表和真的一样,你还不信。瞧,这叔在问我几点钟呢?”

哗啦啦。夹在腋下的画卷跌落下来,铺了一地的斑斓。

群子从来没有那么沮丧过。他恼恼地把画抱到人行道上整理。拿一张,盯一张。画面上那冷峻的峭岩、那沿街叫卖的少女,那时他是用怎样欣赏和热情的感受去捕捉的,这会儿全觉得碍眼。

“这画是你画的?”有人问。

“是。”他声音粗粗,并不抬头。

“真是你、自己画的?”

群子被“自己”的重读激怒了。难道还抄别人不成?他火火的再说一个字:“是!”

“你,哪儿毕业的?”说话的人语调更柔和起来。

群子却依然忿忿的,“‘土特产’大学。”

“啥学校?”

“‘土特产。’‘土特产’。没啥入你们这些‘洋油桶’的眼。走开些。”抬头看,是两、三个鬓角斑白的老人。有点窘便把头一缩一埋,再不吭声。

老人们也就走开。“人都是太差劲。太差劲。”

待收拾完毕,才回味起老人的话,似乎在称赞自己的画。嗨。总算遇了个知画者。本来嘛,我自有其独特的风格,怎么竟失去自信了呢?又想起其中一个面孔有点熟。猛一拍脑袋,那不是著名画家廖其吗?前些天画报上还见他的照片。

发足追上去,跑得满街人都吃惊,抓住穿白衣的老人:“对不起,嗨嗨。”

老人回过头来,却不是廖其,“啥事?”

群子喘口气,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请问,现在几点钟?”

“退休啦。不爱戴表了。”老人笑一笑,拉起群子的手,看看他腕上的表:“你自己不是有吗?还问别人?六点二十分,没错,我估摸着,就这时间。”

群子眨眨眼。表面上,显然有两个指示点,一明一灭地对他微笑。

六点二十分。真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