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回忆
余晖懒散着,照在狭隘码头的木头地板上,很和煦温暖的感觉。似乎这些已经躺平了的家伙们,又想起了他们还是站着的森林时,也曾被这样照到的温暖往事。
而作为一个被领养的孤儿,天空也在这往事里面。
鸭们蓬松的羽毛看起来是那么的明艳,它们纷纷张开了柔软的扇形阴影,在苇荡的水中荡开一阵阵均匀、整齐的纹波来。
遥远的暮色雾气似乎比隐隐还回荡在耳畔的那种亲昵得可怕的声音更能挑逗两个少年人的心思。
天空迷茫地望着永远那样陌生的苇荡,陌生的波纹,陌生的过往面孔,那茫茫然的神情,仿佛一尾躲藏在柔软海葵中的小丑鱼,惹人怜惜。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冒犯了那个继母。
……
天空感到自己气愤得浑身发抖,连嗓音都微微发颤。
“夏天你就一被宠坏的小孩!”
“呵!”面前的少年挑衅般的斜起眉毛,把双手往裤后的口袋一插,讥讽地笑起来。
苇荡如潮,绿色的苇浪遮天蔽日地挤压过来。天空突然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哀淌过这被万重大山一般的苇荡包裹着的老屋。
他听见身后的母亲用甜得发腻的、小姑娘般的声音,低低地伏在他耳边——低得天空都能感觉到一股黏湿的气息——说了一句,你妹子的学费可就指望他了。
天空似乎都能看见身后那件毛茸茸的粉红色开襟毛衣上面,一张苍白的松垂大脸挑起粗短的眉毛,蛤蟆似的大嘴上下开合。
他的母亲可是对小妹非常之疼爱的。
下午我亲爱的小朋友想回他祖屋看看,那边还有米菜,你再抓一只鸡宰了去。
晚上就在那边睡吧,别回来了,家里床不够。
夏天横了一眼,不耐地从鼻腔发出哼的一声。
……
眼前已是越来越陌生的苇荡。接连不断的芦苇丛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夏天就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当苇荡终于如万千坟墓一般把小船围住时,夏天望向摆渡少年,眼神里是完全属于孩子的胆怯。
他不禁用力抓住了船檐,害怕那些巨大的绿色浪潮会将这一叶孤舟连同他一起吃掉。
……
日头无比的毒辣,晃眼的热浪烤赤了脸颊,背后是圈圈斑驳的淡白盐巴,自己和姑妈持禾镰吃力的直起酸涩的腰背,四周的田野是令人清爽的空旷,大片的金黄麦海被收割完了,只留下规规矩矩的麦秆。
在夏天来到苇荡忆苦思甜之前,他的确是这么幻想的。
当他看见老旧的木桌上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肥肉,现实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般剪开了他的老家生涯。
油腻,肥胖,肮脏,恶心!
一旁的小女孩用苇杆儿扎着羊角辫,含着手指,盯着那些个有点破的大碗直咽口水。眼神有点狡黠又带点胆怯,因为妈妈说,这些全部是要给一个从城里来的大哥哥吃的。
夏天赌气地撇下筷子,竖起锋利的眉毛,嫌恶地哼了一声。
一旁的姑妈张开蛤蟆似的大嘴,假笑着说,“夏天,怎么了?不好吃吗?唉呀,肉可是过年才——还不一定有呢,你看你表妹,唉。”
夏天心里又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反感。从那话里藏话的假声音,到她身上那件开了叉的粉红毛衣。
“这么多年后又能看见你愉快的小脸蛋儿,真是……唉,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换过尿布咧!”
夏天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
“夏天小朋友~你要帮亲爱的姑妈捡柴火吗?姑妈要准备午餐了~”
“不要!”
有人散漫地在玩些什么,反正看的人也很散漫,大家都不在意的把手揣在兜里晃来晃去。夏天挺喜欢老旧柜台上摆着的那个打开的超人形状铁皮盒,里面是老式的玻璃彩纸糖果。他轻快地踮了脚却嫌恶地抓到一捧灰尘。
仿佛是要抠掉一层糊在手上的恶心油脂,他的脸几乎挤成了铁青色——没有水——不远的苇荡?——水一直很脏。他宁愿不用。
那对兄妹在不远处露出明朗的笑,与带着飘渺雾气的苇荡格格不入的笑。哥哥滑稽可笑地做鬼脸逗小女孩开心。
那不过才七八岁的小屁头羊角辫像是、像是……得到世上最美好的珍宝一般呵呵傻笑。
看青绿石板地上些许断茎的枯草当风抖着,夏天翘了二郎腿拼命滑动手指去把宽屏手机上的西瓜草莓切得稀烂。突然蹦出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
直到夏天白皙修长的手指搓得通红,他才踱着步子,趾高气昂地走到兄妹面前,朗声道,“喂!在玩些什么!”
小女孩依依呀呀地拽着夏天就要一起,天空的笑容仿佛融雪般飞快消失了,勉强咧了嘴,没说话。
夏天不着痕迹地脱开手,瞳孔厌恶得锁紧成细线,使劲想把手上的油污弄掉。
“一、二、三——踩脚!”
“呀大哥哥你好笨我赢了!”
“啪”的一声崭新球鞋上突兀的多出来的那个黑色脚印,格外刺眼。
肮脏的小破屋,没有麦田,没有热水,没有蚊香,手机没信号,电视没有频道,还老断电。
夏天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骂起来。
……
一切都颤巍巍地轻微摇晃。
浅绿的水上奶白色的雾气像婴儿般咿呀咿呀地在地面缓慢爬行着,在日落前的最后一缕阳光下渐渐消散了。头顶之上是遥远的天空,光线自涌动的芦苇波澜间雀跃而下,却被雾气阻挡在远方一片白昼的旷野后面,涣散成模糊的白光。
“喂。”
夏天努力在青蒙蒙的一片芦鸭中站直了身体,像是怕被迎面而来的刺痛的风吹倒一般。
“嗯?”
摆渡的少年衔着根雪白的芦苇根,冲夏天挑起英气的眉。
“还要多久。”
夏天倦怠地微微眯了眼。
“大概还有半谷子吧。”
“哦。”
夏天受了委屈似的地踱回船尾,半蹲了许久,手掌使劲撑着船梆子——那触感是那么柔软滑腻——像无数黑色的阴暗的虫子在疯狂地扭动肥硕的身躯。
但他终于跪坐下来,面朝着那群寸步不离、欢快游动的芦鸭。四周的树烟飞快地倒退,最终化成纯粹的、恒久的水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只是胸口陡然窜上一股莫名的悲哀。在彼时阳光减弱的大水上,他觉得自己成了无家的漂泊者——向天空和他妹妹一样。
天空回头望了一眼,凭着芦杆上的白色绸带辨认方向。夏天还在看那些愤怒的小鸟不知疲倦地向猪宣战。
但此时,占据夏天心灵的,全是那些前方的,未知的事物:“半谷子”是多远?祖屋有热水器么?……天空,那么爽朗的一个人,他的生活是怎样呢?
看见更远的苇荡的水面飘来一缕不属于水雾的灰烟。大概是炊烟吧。夏天把头歪过去,几乎闻到一只芦鸭蓬松的羽绒气息。
……也许就这样慢慢腐烂,然后死去。
“我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夏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彼时,正经过一片拥挤稠密的芦苇丛,一条条灰白绸带迎风而涨,看不见天空的神情。摆渡人没有停顿,也许没有听见。只是听得见前方那些依旧纯粹、恒久的水声。
良久,天空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雪白的芦根递去,朗声道,“吃吧。比梨还甜的。”
夏天下意识地接过。
的确是雪一样灿烂的白嫩,是精心剥过的——怕他不吃?
“别吃这个,不卫生。指不定有多少寄生虫。下次我来给你带水晶苹果和雪梨……”
天空看见那把芦根悄悄落进水里,嫩白的芦根贴着船帮犹豫了半天,才渐渐飘在欢快的芦鸭群里不见了。
他暗暗地想,城里人都像贵族。天使回到了天堂谁还会跟我们呆在地狱里。
船突然猛地一顿。
夏天迷惘地抬头,看见天空纵身而起,丢下船桨“啪叽”一声掉到泥里。
天空的声音还带着莫名的倦怠,似乎眉宇间的爽朗被漫长的苇荡消磨了些许似的。“夏天……你先等着……我去找木板接你下来这里脏……”
夏天不屑地撇过头,“切”了一声。
然后心情愉悦地,踩着滑腻的新生苔藓,啪叽一声跳到岸上溅起一滩泥水。
他几乎闻到新鲜的泥土气息,但跟能够从旷阔的绿色苇荡里逃脱出来,把新的白色耐克球鞋弄脏似乎也不算什么,
此时距离事情的发生,还有两小时。
……
上帝忽然用手把那所破败的老屋拿起来左右上下的用力摇晃。
天空听到夏天在他的床上吓得大吼大叫,下意识纵身去拉他。刚跳起来,天空床旁边的老衣柜就整个砸在他床头。天空只有空惊讶的瞄一眼被压扁在衣柜底下,只露出一个小角的棉糠枕头。但夏天还在大叫,天空跑去把他拉起,两人蜷缩在灶房的灰烬角落里。
一场震动正式发生之后,几分钟内又跟这震了两、三次,被震到头昏脑胀的两个孩子,竟然做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又睡着了。
他们随着每一次不可揣测的震动,像田间的啮齿类动物那样,从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
每蹲到一个角落,就忍不住的掉进短暂的昏睡中,然后又被一点点风吹草动惊醒,慌乱的窜到另一个角落去。
夏天在又一次陷入短暂昏迷前,说了一句一点用都没有的话,“你穿的这件衣服吗?”
然后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暴风雨。
与此相比,苇荡里蹲在船上的那点孤独和恐惧似乎真的不算什么。
他用带着干泥巴的手指蒙住眼睛,触到一片温润。
他好像突然长大了。
……
等他们终于从这样持续型短暂昏迷醒了过来以后,突然发现:好安静啊。
安静得恍若隔世。
两个人,像要接近悬崖的边缘那样,一小步一小步往院子里靠近。
整个院子像是被过分巨大的洋娃娃蹂躏了似的,白色的烟雾从哮喘病人般的罅隙里不断逃窜出来。
夏天突然说,“我去帮你捡柴火吧。”
……
夏天看见天空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恤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在绿色的山坡上打着一套很慢慢的拳。他觉得很稀奇,像在梦游一样。
“喂,要不要跟我一起练拳?我可以教你。”天空停下来,远远地问。
“……不要。你打的拳好难看,只有我爷爷才打这么难看的拳。”
“本来就是爷爷教我的……”他嘟囔说。
“嗯,他很老,不是吗?”
“老又有什么关系?”他问。
“人老了,会很难看,很拖累人。”夏天耸耸肩说。
想了想,他又小声补充道,“很丑,连带着,他们的东西也会很丑。很臭。”
“你也会老啊。”他小声反驳说。
“我不会,我过二十五岁就死了。”夏天说。
天空白了他一眼走开了。
……
“起来,我带你去看东西……”
“我才不要这么早起来看你梦游咧”夏天睡眼蓬松地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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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他轻轻嘘了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天际,“什么梦游?”
苍穹之上,像是上帝的指间般露出稀疏的光,然后,坚持了几秒钟后,整个太阳跳出来了。夏天突然“啊”了一声。
太阳的很强,把苇荡特有的朦胧雾气扒开了。
“不准再看了,阳光很刺眼的。”他转过来,背对着太阳,隐没在耀眼的一抹金色里,只剩下立体的轮廓边缘
“我第一次看日出诶。”夏天说。
“也许吧。”他说。“你说你觉得人不该老。我觉得你应该看看日出。”
“嗯,我看到了。然后?”
“怎么样?”他问。
“什么?”夏天狡黠地眨眼。
“算了我不……”
“好了啦,”夏天微笑起来,繁星般的眸子弯似月牙儿,“也许可以再活久一点吧。”